诗歌的风箱
真正的艺术家通过揭示神秘真理来帮助世界
——布鲁斯·瑙曼
“诗歌的风箱”是我最近写的一首诗的名字。或许,它很接近我现在想谈的东西。当我有机会思考我与诗歌的关系时,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所做的工作不过是想给诗歌发明一个风箱。以前,这感觉还不是那么强烈,顶多可以说是一种朦胧的愿望;最近几年,这感觉才日趋清晰,开始演变成一种敏感的偏好。称之为“偏好”,意谓我开始对我能写的诗歌(包括我想写的诗歌)做出了更明确的自我限定。或多或少,这也意味着我对诗歌的某些意识开始变得更自觉了。有时,我也感到我并不想要这些衍生于诗歌的自觉意识,但又觉得很难克制住它们的延伸。这种自觉,部分地始源于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对诗歌的“无知”,一种近似苏格拉底所说的“无知”。在诚实的意义上,我的确知道一些事情;但就接近真理的程度而言,我也的确知道我知道得不多。这也是一种积极的“无知”,因为它对我们所知道的或所掌握的“知”构成了一种反讽式的压力。更重要的,这样的“无知”仍然在其内部保留知识的全部张力。它仍然体现为一种“知识”。诗歌的确意味着人类的一种特殊的情形。尽管特殊,但不是例外。在诗歌中,“无知”是异常珍贵的;只有半吊子,才惹人反感。我知道,这样的“无知”在我的诗歌想象力中占有崇高的地位。
诗歌是什么呢?和很多诗人不同,我不仅对诗歌书写行为还有热情,而且喜欢对诗歌的书写过程进行多方位的观察,也不疏懒于把这些观察带入思索的领域。我喜欢一边从事诗歌写作,一边有意识地对诗歌写作本身进行考察。我理解这样的声言:“我只管写诗,不想解释诗是什么”。这样的表白流行于我们的时代。不过,我恐怕永远也不会养成此类习惯或姿态。
我想获得的是另外一种轻松,一种对称于思考(从精神现象学的角度,它属于“重”的范畴)的轻松。换句话说,不断在诗歌写作的过程中追问诗歌是什么——,这样的与诗歌打交道的方式给我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有关诗歌的本质主义的思考,在我们的时代开始受到强有力的质疑。但是,我猜想,诗歌带给人类的最基本的乐趣之一,就是它能不断地在我们的“已知”中添加进新生的“无知”。这种能力也许可以归入诗歌的本质。诗歌最基本的审美倾向也是以悖论的方式体现出来的:诗歌让我们欣悦于我们所能知道的事情,也让我们兴奋于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多数情形下,“无知”都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精神范畴。但是,在诗歌领域里,无知能带来最大的快乐。就像“无知”能给哲学的智慧带来快乐一样。从诗歌的起源上看,诗歌产生的最强劲的内驱力就是我们的祖先“想知道”些事情;也就是说,诗歌的诞生其实并不复杂,它起源于人类对自身的“无知”的好奇。就是这种好奇,把人类对其境况和自身的神秘感受变成了一种审美活动。这样,在范式的意义上,诗歌当然是一种和知识有关的人类实践。说得更明确点,诗歌是一种努力想克服我们在精神上的无知的知识,一种涉及人类自身的镜像的可能的知识。只是,在一些不同的层面上,我们才会谈论以下这些问题:诗歌是一种语言艺术,诗歌是一种审美,或者,诗歌是一种直观的表达。
我们必须保持在抽象的意义上谈论诗歌的能力。放弃这一角度,我们将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是诗歌。诗歌的魔力就在于对我们来说它的本质始终是抽象的(或者,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是游移不定的),而诗歌的魅力则在于我们有能力为它添加和发明无数的具体的形象。有时,诗歌像钟摆一样逛荡在抽象与具像之间,而更多时候,它同时是这两者本身。
这样,对我来说,诗歌本身意味着一个特殊的空间现象。诗歌自身永远会有一种“空白”存在着,这种“空白”或意味着一种状态,或意味着一种情形,或意指着一种领域,这种“空白”也带有结构的特征。它是一种虚构,同时它也是虚构的悖论。而我想发明的“诗歌的风箱”,就是想在诗歌的“空”中放进一个现实的物象,一种我们可以在陌生的环境中能加以辨识的东西。这里,诗歌的“空”也可以理解为我们自身对诗歌的“无知”。
我不能确定“风箱”是否可以算作是一个理想的“现实的物象”。我对“风箱”的记忆太深刻了。在它的意象里,永远包含着一种角落的喻指。它的实物特征散发着日常生活的气息。它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器物,但是,它又显得异常朴素。这种朴素倒是一点也不特殊,但多少是一个例外。它的基本运作方式,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对西西佛斯神话的一种改写。拉出来,再推进去,如此往复不已,具有劳作的全部特征。所涉及的自然和人类的关联也带有原型色彩,风速被改变了,火势被新的节奏控制了。而咫尺之远,新的事物被创造着,并和人类对生命的体验以及对历史的探索融为一体。我的确梦想着,如果我拉动风箱的把手,我也许会给诗歌的“空”带去一股强劲而清新的现实之风。我也不会忘记在把手上镂刻一句铭文:向最高的虚构致敬。
作者:臧棣 影响力中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