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叶子
44
您追逐梦想的纯文学平台
看过秋叶飘零,虽是落地,那舞姿也带几分诗情,几分惬意。可姥姥这片叶子却飘落得那么卑微,每想起她,总能触动心底的痛。
母亲说,姥姥出身贫寒,姊妹多,父母身体多病,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让姥姥活命,也为了全家人的生计,他爹硬是用几斗粮食的代价,把十岁的姥姥送到了一户人家当童养媳。从此,姥姥便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母亲还说,她与姥姥没有血缘关系。姥姥一辈子没生育过,母亲只是她的养女。即便这样,我还是经常梦见她。她后脑勺儿盘着个大白缵,衣服没一点儿褶皱。一双小脚儿在院里不停走动,像陀螺一样总也闲不住。梦里的姥姥和生前没什么两样儿。
我的姥姥个小,人瘦,身子骨单薄得很。姥爷一家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为了博得姥爷全家上下的欢心,勤快的姥姥家里家外忙个不停。我想姥姥的干净利落,一定是那时养成的习惯。当姥爷的家人还在梦乡时,她就挥起超过她身高的大笤帚,把院子的犄角旮旯扫得干干净净;等一家人陆续起床后,姥姥就倒尿盆、叠被褥、扫地、擦家具。干完这些,姥姥又跑到灶间烧火做饭,淘米洗菜,直到一家人吃完饭,在一旁盛饭、端碗的姥姥才用桌上的剩饭打理一下肚子。就这,也要快速完成,因为洗盘子刷碗的活儿还等着她干。姥姥的勤快吃苦渐渐赢得了姥爷一家人的认可,并很快以正式媳妇的身份成为家中一员。
天下所有的女孩都会憧憬自己有个难忘的婚礼,可姥姥的婚礼却简单得让人感觉寒酸。婚礼上,没有迎亲的轿子和锣鼓,只是在黄历上随意挑选了一个“宜婚嫁”的日子,姥姥就跟说不上爱与不爱的姥爷成了亲。姥姥结婚的时候没有穿红,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缘故,婚后好几年,她也没怀上娃娃。为了给姥爷延续后代,姥姥在自家土墙上贴满了胖娃娃图,还喝起从村边小庙里求来的圣水,可神灵并没有被姥姥的虔诚打动。开始,姥爷并没有抱怨姥姥不生育,甚至还积极带她四处求医。可久而久之,姥爷见姥姥肚子毫无动静,还是憋不住把罪责推到姥姥身上。他时不时对姥姥大吼大叫,酒后还动手打人。女人不生孩子,也不能排除男人有责任。但那个年代,一股脑把责任给了女方。姥姥在家里抬不起头、没有说话的份,只能默默承受全家人的迁怒。
姥姥虽然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可命运对她的捉弄并没有就此停止。 土改那年,姥爷用血汗钱换来的田地,全被收走重新分配,留下的土地仅够一家人勉强维持生计。姥爷想不开,气得重病缠身,不久撒手归西。没想到姥爷家的这些变故,又被人归咎于姥姥。他们说姥姥额头上那颗黑痣是祸根,天生就是“克夫”的命。街上人诋毁姥姥也就罢了,谁知连妯娌也疏远她。她和妯娌只隔一道墙,为了两家来往方便,院墙之间被雨水冲破的豁口索性不再垒砌。姥爷在时,姥姥一天不知去妯娌家抱多少次孩子。可转眼豁口处垒起高墙,姥姥心里清楚得很,这是妯娌怕自己身上的晦气沾上她孩子啊。
姥姥个虽小,站起来却像个男人。什么脏活累活,一个人全扛起来。久而久之,她得到家里人一些理解。由于姥姥勤快,她总有余粮。妯娌孩子多,养不过来,就把其中的一个女儿过继给她。她就是我母亲。
母亲结婚后,不能天天帮姥姥打理田地。无奈,母亲便派我帮着干活。姥姥72岁时,还一个人钻在棉花地里摘棉花。她瘦小的身子几乎被花稞遮住,只露出后脑勺那个磨盘般的白缵。几缕白发随风飘摇,像是挣扎着向苍天诉苦。每回忆起这场景,都让我一阵阵心酸。
我清楚姥姥骨子里是孤独的。白天,她自言自语。让我怕得是她晚上静坐在土炕上,一言不发。有时借着月光久久凝视墙上的胖娃娃图。睡觉前总打开两个被窝儿,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姥爷的。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念叨:“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睡了好几年了,也不知你在那边冷不冷,知不知道多盖两床被子。趁早,你把我也带走算了,好跟你做个伴儿。”
姥姥是有娘家人的,我清晰地记得有一次我跟她去她娘家,当时她两个侄子都没在家,弟媳正叼着旱烟卷儿喷云吐雾地跟人打麻将。看见姥姥,抬一下眼皮,招呼两嗓子:“老姐姐!你来了!你先坐那儿,我玩了这两圈就跟你说话。”说是两圈,可等到中午了才散局。这期间连眼皮也没再抬一下。等打麻将的人走光了,具备演员资质的弟媳,擦眼抹泪儿地对姥姥说:“你弟弟这没良心的,早早撇下俺娘仨走了。你看这屋子不是屋子,院子不是院子的,谁家闺女肯嫁到咱家。”她边抹泪边用余光观察姥姥的反应。姥姥难为情地劝到:“老妹子吃苦了,谁让咱赶上这穷年代,嫁进这穷家。你让这俩小子好好干活儿,日子慢慢会好过的。”说着,从衣兜儿里掏出一沓钱递给弟媳。弟媳赶紧接过去,麻利地数了数,把钱揣到兜儿里。她连句客气话也没说,慢腾腾地到灶间给姥姥煮了碗面条。可姥姥很高兴,这毕竟是她娘家。
姥姥身体不好,气管炎的老毛病经常困扰着她。一咳起来脸憋得通红,两鬓青筋暴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有时,整个身体都震颤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母亲要带她去看医生,她拽住母亲说:“都快死的人了,还能活几天,省着点儿吧。
我上初中那年,八十岁的姥姥病情加重,母亲就把她接到我家住。里屋不时传出姥姥的阵阵咳嗽。她蜷缩的身子,像跳动的小纸团颤个不停。我家与姥姥的娘家是同村,一个鸡犬相闻的小村,谁家有事,全村立马都会知道。连几里外姥姥村的乡亲都知道姥姥病重,提着点心来看她了。可她娘家人却一直不肯露面,直到姥姥临终前,她侄子才匆匆来看了一眼。姥姥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在脑子还清醒时,坚决让我母亲把她送回自己家。我们那里的乡俗,正常情况下,老人离世都要在自己家,在别人家不吉利,包括出嫁的女儿。姥姥回到自己家不久,就撒手人寰。我母亲伤心欲绝,邻里也同情地说:“这老婆儿真是个苦命人,做了一辈子善事,受了一辈子罪。”
从此,一辈子受苦受累的姥姥住进了村外的一个土堆,她像一片树叶,在被岁月榨干青葱后,终至枯黄、凋零。姥姥去世了,姥姥的命运和直接造成她命运的那些人和事,谁来解答?
主编:
张宝树
执行主编:
疏勒河的红柳 毅 然
责任编辑:
晓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