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听戏的听傻了,就连我这同台唱戏的也听出了神。
(来源:京剧三鼎甲)
谭鑫培《四郎探母》1913年百代唱片
【西皮慢板】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想当年沙滩会一场血战
【西皮二六】
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
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
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
我被擒改木易身脱此难
将杨字改木易匹配良缘
萧天佐在天门两下会战
我的娘领人马来到北番
(图片来自网络)
梅兰芳《四郎探母》1929年蓓开唱片
【西皮摇板】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
我本当与驸马消遣游玩
怎奈他终日里愁锁眉尖
【西皮流水】
铁镜女跪尘埃祝告上天
尊一声过往神细听咱言
我若是走漏了他的消息半点
【西皮摇板】
三尺绫自悬梁尸不周全
【西皮流水】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
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
他本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
他思家乡想骨肉不能团圆
【西皮摇板】
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
【西皮流水】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
早晚间休怪奴言语怠慢
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
【西皮快板】
讲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
我与你隔南北才配姻缘
为什么终日里愁眉不展
有什么心腹事你就只管明言
我陪谭老板演戏,已经是在民国以后的事。前面所说段宅堂会的《汾河湾》,这还不是我们最初的合作。我第一次陪他在戏馆里唱的是《桑园寄子》,好像是陈喜星扮的娃娃生。民国六年以前我们俩没有搭过一个戏班。我陪他演出,多半是在义劳戏、堂会戏里,晚上出台,每次也就只唱一两天。不过这种借用义务为名的戏,倒也是不断举行的。有一次陪他在天乐园唱《探母》,真把我急坏了。这件事从发生到现在快四十年了。当时前后台的情形,我倒还记得很清楚。
谭鑫培《四郎探母》剧照
有一天我们合演《探母》的戏报已经贴出去了,他那天早晨起床,觉得身体不爽快。饭后试试嗓音,也不大得劲,就想要回戏。派人到戏馆接洽,这个人回来答复他,园子满座,不能回戏。他叹了一口气说:真要我的老命!
陈彦衡先生说过,谭鑫培到了晚年,有许多人跟着他,等着他一出台就可以拿钱花用。他不得不唱,是含有种种复杂因素的。从上边这一句话里面,就可以想象到这一位老艺人的晚境,是无限苍凉的。
那天晚上到了馆子,我看他精神不大好,问他可要对戏。他说这是大路戏,用不着对。我还再三托付他,请他在台上兜着我点儿。他说:孩子,没错儿。都有我哪。他上场以后,把大段西皮慢板唱完,台下的反映就没有往常那么好。等我这公主誓也盟了,轮到他唱'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这句倒板的时候,坏了!
梅兰芳《四郎探母》剧照
他的嗓子突然发生了变化,哑到一字不出。我坐在他的对面,替他干着急,也没法帮助。对口快板一段,更是吃力。只看他嘴动,听不清唱的词儿。这一场坐宫就算草草了事。唱到出关被擒,他抖擞老精神,翻了一个'吊毛,又干净,又利落,真是好看,才得着一个满堂彩声。见完了六郎以后,就此半途终场了。
谭老板的人缘,素来是好的。那天台下的观众,大半都对他抱着一种惋惜和谅解的心理,没有很显著地表示他们的反感。可也免不了有的交头接耳在那里议论。他是向来有压堂的能力(演员一出台,台下立刻入于肃静无哗的境地,内行称为'压堂’)。在他一生演出的过程当中,那天这种现象,恐怕还是绝无仅有的呢。
我在后台看他进来,心里非常难过,可也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这位老人家,只好在神色间向他表示同情。他也看出我替他难过,卸完了妆就拍着我的肩膀说:孩子,不要紧。等我养息几天,咱们再来这出戏。从他说话时那种坚定的口气,就知道他已经下了挽回这次失败的决心。他觉得嗓音偶然的失润,虽然不算是唱戏的错误,但他是一向对观众负责的,不愿意在他快要终止他的舞台生活以前,再给观众留下一点不好的印象。
梅兰芳《四郎探母》剧照
谭老板休息了一个多月,没有出台。有一天他让管事来通知我,已经决定某天在丹桂茶园重演《探母》。我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兴奋起来。等到出演那一天,馆子里早就满座。老观众都知道这个老头儿好胜的脾气,要来赶这一场盛会。我很早就上了馆子,正扮着戏,谭老板进来了。我站起来叫他一声爷爷。他含着笑容,仍旧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不要招呼我,好好扮戏。我看他两个眼睛目光炯炯,精神非常饱满,知道他有了精神上充分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台上打着小锣,他刚上场,就听到前台轰的一声,全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个碰头好。跟着就寂静无声了。头一段西皮慢板,唱得聚精会神,一丝不苟。他是把积蓄了几十年的精华,一齐使出来了。我那天兴奋极了,慢板一段也觉得唱得很舒泰。等又唱到'未开言……的一句倒板,这老头儿真好胜,上次不是在这儿砸的吗?今儿还得打这儿翻本回来。使出他全身家数,唱得转折锋芒,跟往常是大不相同。又大方,又好听,加上他那一条云遮月的嗓子,愈唱愈亮,好像月亮从云里钻出来了。
赵桐珊 梅兰芳 马连良《四郎探母》剧照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种形容词用在这里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不要说听戏的听傻了,就连我这同台唱戏的也听出了神。往下扭回头来叫小番一句嘎词,一口气唱完,嗓音从高亢里面微带沙音,那才好听。后面的场子,一段紧一段,严密紧凑,到底不懈地进行着。始终在观众的高昂情绪当中,结束了这出《探母》。
我看他到了后台,是相当疲劳了。但是面部神情,透露出异样的满足。每一个演员,当他很满意地演完了一出拿手好戏,那种愉快的心情,是找不着适当的词儿来形容的。
我看过他晚年表演的好多次《探母》,也陪他唱过几次,惟有这一次真可以说是一个最高潮。(摘自与谭鑫培合演《四郎探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