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进明:矿工和他的女儿
矿工和他的女儿
也许,今天只有我们在蓦然回首的时候,才会相信“明天会更加美好”的祝愿不仅仅是一种自我安慰和精神鼓励。
----创作手记
背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西北某矿区。
一
最后一趟人车李宝仓没有挤上。当他走出井口,踏上最后一级,也是入井的第一级台阶时,感到两腿酸困酸困,腰往起直的时候断裂似的疼,这使他不由得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虽然已快进入初夏了,但浑身的汗水被夜风一吹,仍然感到一阵冰凉,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想当年他二十岁参加工作的时候,牛犊子似的,只要填饱肚子,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次跟人打赌挣十个窝窝头,他一个人将装满煤的掉道矿车硬是用肩膀抬上了轨道。力气是一个靠出卖苦力谋生的人的本钱,作为矿工没有力气是极被人瞧不起的,那时没有人敢瞧不起李宝仓,而即便是前几年,他一口气从井下跑上来,也不会滴一滴汗水的,可现在,唉,这腰腿咋就这么不争气呢! “年龄不饶人啊!”李宝仓颇为感慨地叹息了一声,就一屁股坐在了井口的那盏水银灯下,头上戴的安全帽也随之“哐”的一声靠在了水泥杆上。
李宝仓五十二岁了,按照现行政策,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了,但他还不打算退,想在干几年。前不久,劳资科的赵科长找他谈话,让他到地面上暂时干着,等待退休,他当场答应了。可当他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扮着指头算了个账,又动摇了。他想,到地面上干,除去井下津贴和各种补贴,再取掉向一线倾斜的两级工资,每月至少一百多快钱的“光阴”就没了。为这一百多块,他一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他找到赵科长,说地面上他不去了,要继续在采煤队干,干到五十五岁再说。赵科长摇摇头,感到挺纳闷的,心想这老头儿要钱不要命。可他哪里知道李宝仓的苦衷呢?
李宝仓喘了一会儿粗气后,扶着水泥杆站了起来,从身上解下矿灯到井口的充电房交了,就拖着疲惫的身躯向澡堂更衣室走去。到了他的更衣柜前,他还未脱下身上穿的用粗针大线补满补丁的潮湿得几乎能拧出汗水来的工作服,就打开更衣柜,从里面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掐去过滤嘴儿,靠在更衣柜上懒散而没命地抽了起来。过完烟瘾,他脱去工作服,提了一袋洗衣粉,往肩上搭了一条毛巾,走进澡堂洗澡去了。
此时,澡堂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水也被上完中班,挤上人车先升的工人洗得又黑又脏了。但这对他来说已经习惯了,无所谓了,他在这样的黑水里已经泡了整整三十年了。
还好,水还不算凉,这就足够了。李宝仓跳进浴池,把头枕在池边,疲软地仰躺在水里,闭上了眼睛。刹那间,劳累了一天的筋骨松弛在水中,一种通体安闲,飘然解脱的感觉,一种舒适懒散、了无牵挂的心情,一种心身解放万物自得天地皆春的满足之感油然而生,使他忘记了困乏疲倦,忘记了饥饿口渴,甚至忘记了一切。他仿佛脱离了这个喧闹吵杂的尘世,摆脱了生活沉重的负担,进入一种大概只有神仙才能够到达的境界中去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躺着,他想这样永远躺下去,躺下去。但此刻他感觉到胸口沉闷,喉咙堵得慌,便不得不伸伸脖子,使劲儿咳上一声,吐出一口黑痰来。
泡了一会儿,他开始洗头。洗完头当他用手搓脖子和胸脯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露,咽喉格外突出,而胸脯已经变成了搓板,条条筋骨硬似钢筋。他又将整个身子搓洗了一会儿,就从水里出来,站在浴池沿上拿毛巾往干擦,从晃动着的黑水里,他看到自己裸露的身躯,如同漂浮在水中的排骨。这时候,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直叫,便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肚皮,松弛的肚皮耷拉出一层层皱褶。
李宝仓老了,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预示着他的衰老。其实,五十二岁也不该像他这般衰老的,上次他跟局里一位到矿上下井检查工作来的处长一同升井洗澡时,互问年龄,人家竟比他还大两岁,可人家又白又胖,看上去也就四十刚出头的样子。然而,他老了,他也正是从那位处长的将军肚儿上看到了自己的衰老,并自觉不自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
洗完澡,从澡堂出来,走到更衣柜前,李宝仓惊呆了——他的更衣柜大开着,衣服和工作服全不见了。
“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回家呀!”他急得在地上团团转,光着身子,用眼睛四处搜寻,惹得几个在旁边换衣服准备下井的小伙子哈哈直笑。
这时候,从澡堂值班室里走出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老头儿,半开玩笑地说:
“喂,老伙计,咋了?”
“你看,你来看,贼全偷了。”他急急忙忙地指着他的更衣柜说。
澡堂值班老头儿看到他着急的样子,又笑了笑说:
“那你就光着身子回去吧,不穿衣服倒挺凉快的,反正晚上黑灯瞎火的,外面没人看得见。”
“凉快个屁,你光着身子出去试试。”李宝仓哪有心思开玩笑,生气地说,“你们这些看澡堂的人咋看着呢,贼啥时候偷了的,你们知道不?”
“是贼偷了的,还是你自己没锁求好?。”
“嗯?”
值班老头儿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李宝仓,他下意识地用手在光着的身子上摸了一下,喃喃地说了句:“钥匙呢?”才忽然想起刚进澡堂洗澡时忘了锁更衣柜。
“嘿—”他气得蹲在地上咒骂自己,“你这个老糊涂啊,你这个老糊涂!”边骂还便打自己的脸。
“算啦,算啦,”值班老头儿走到李宝仓跟前说:“看把你个老家伙气求的,东西没丢,在我那儿呢。”
“啊?”李宝仓惊喜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拉着值班老头儿的手说,“老哥哎,我给你磕头了。”说着就要往下跪,值班老头儿赶忙拉住说:
“咳,看你,这是干求啥?”
值班老头儿领着李宝仓进到澡堂更衣室套着的一间小房子里,李宝仓一眼就看见自己的衣服、安全帽、工作服、靴子东倒西歪地躺在一个长条椅子上,好像正在等待着他,他正要抱起来,值班老头儿却说了声:
“慢着!”
李宝仓满脸狐疑地看了看值班老头儿,老头儿说:
“还得罚款,伙计。”
“什么?还要罚款,哎呀,老哥,好我的老哥呀,你就饶了我吧,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李宝仓一脸的哭相。
“这是规定,不罚,你下次又要忘锁了。”老头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求求你,老哥,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李宝仓一副哭相的脸上,带出一丝可怜的憨笑,可看上去比哭还难受。
“那好吧,”值班老头儿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看在你年纪和我差不多,都是上求了岁数的人,这回就不罚你了,给,这儿有块黑板,你在上面写个检查,下回可要注意啊!”老头儿说着从条椅背后抽出一块用破衣柜板子做成的小黑板,递给李宝仓。
“好,好,我写,我写。”李宝仓说着,赶紧接过小黑板,老头儿又找出半截粉笔递给了他。
李宝仓撅着精光的屁股趴在条椅上,动了好半天的脑子,终于写好了检查,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澡堂值班室的门口已经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他看,好像在参观一支被捕捉的大猩猩,参观者的眼睛又都仿佛长着很长的触须,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扫得他浑身上下麻酥酥的,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的时候,身上就布满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宝仓写好检查,值班老头儿认真看了一遍,仿佛在审阅一份重要文件,看完后他似乎觉得还算满意,就让李宝仓亲自挂到了澡堂门口,这才放了他。李宝仓抱起衣服离开澡堂值班室的时候,还不住地向值班老头儿点头哈腰,表示感谢,围观的矿工便再次哄堂大笑。
李宝仓穿好衣服,仔细地锁好更衣柜往出走时,浴池门口的石英钟“嘟嘟嘟……”地响了十二下,这时他想女儿一定把饭做好等他了。可是当他快步走出澡堂时,借着灯光,却突然发现女儿玲玲正站在离澡堂不远的一盏路灯下。他的眼睛豁然一亮,往前赶了几步,叫了一声:
“玲玲,你怎么在这儿?”
“爸,我在这儿等你呢。”
“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倒让爸不放心呢。”李宝仓说着,用手抚摸了一下女儿的头。
“爸,他们刚才是不是欺负你了?”
“啥?你跑澡堂里面去了?”李宝仓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没,没有,我是听刚才出来的两个人说的。”
“噢,我还以为你跑进去了呢。”李宝仓松了口气,借着又说,“啥欺负不欺负的,都怪你爸老糊涂了,洗澡的时候把更衣柜忘锁了,要不是值班室的同志给收拾,说不定衣服了啥的就让小偷给偷去了呢,还好,值班的是个老同志,看着我的老面子没罚款,只写了个检查。”
“哼,检查,那不是在欺负人是干啥,就那堆破衣服也值写个检查,有啥好检查的!”女儿生气地说。
“你看你看,这些娃啥事都不懂,人家没罚款就高抬贵手了,写个检查怕啥,咱又没偷人没抢人。再说,这也是人家的制度嘛!嗐,不跟你说了,爸饿了。”李宝仓说着,大步向采区门口走去。
玲玲觉得也没必要跟父亲争辩了,就跟着父亲往回走,这父女俩便一路无话了。
此时路上拉煤的车已经比白天少了许多,喧闹了一天的矿山归于平静,只有火车道对面的矸石山上的翻笼过一会儿“哐蹚”一声,过一会儿“哐蹚”一声,仍不失矿山和谐的音符。
快到家时,李宝仓突然转过身来问女儿:
“玲玲,你觉得爸是不是老得特别快?”
女儿说:“你成年累月在井下挖煤,累死累活的哪能老得不快呢。”
“是啊,爸也觉得自己老得特别快,老得不中用了,啧,但煤还得挖呀,不挖煤哪来的钱呢,咱就不说这是为了国家,咱就说是为了咱的日子啊,不挖煤挣哪儿的钱去呢。”李宝仓颇为感慨地说着。女儿对父亲的突发感慨感到有点奇怪,可又不好问,就说:
“爸,你也真是的,像你这个年龄的,人家早就退的退了,调到地面的调到地面上了,依我看,你还是退了算了吧,累了大半辈子了,也该退下来休息两天了。”
“说的也是啊,可是,唉,说这干啥……”李宝仓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父女俩回到家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了。
确切地说,这个家只住着李宝仓一个人。这是十多年前他老伴来矿住院看病时用劈柴栏板子搭成的一个窝棚,俗称地窝子。地窝子高不足两米,面积不到十五平方。地窝子里面用土墙隔成两间,里面一间支着一张双人床,便占去了一半空间,另一半的窗户下摆放着两个黑红色木箱,木箱上放着一口用玻璃粘合成的鱼缸,养着几条热带鱼,倒也显得充满生机;外间的门口放着一张三条腿的桌子,紧靠桌子的是一个案板,案板上搁着锅碗瓢盆;挨着里屋的拐角支着一个炉子,炉子上面热着女儿做好了的饭菜。屋墙的四周用报纸糊了,报纸已熏得焦黄,除了能看得清报头,还可看得清当年那篇著名的讨论真理标准文章的大幅黑体字标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李宝仓一进门儿就又掏出烟锅抽上了,刚抽了两口,女儿把饭菜端到桌子上说了声:“爸,别抽了,快吃饭吧,还热着呢。”李宝仓应了一声,又使劲抽了一口,在桌边把烟灰磕了,狠狠地咳出一口黑痰,从门口吐了出去,就趴在桌子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女儿坐在父亲旁边看着父亲大口大口地吃饭时,脖子上高高突起的喉头在一上一下地抽动,每咽下一口饭菜,喉咙里就发出“咕”的一声怪叫。父亲老了,真的老得特别快,她童年中那个高大剽悍的父亲的形象已经消失了;父亲老了,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了,脸上的皱纹也一天比一天深了,夹菜时发抖的手上,出现了一片又一片黑斑,看上去如同爬满了毛毛虫。不知怎的,她突然又想起了食堂门口那个讨饭的老头儿……
“唉——”她忧伤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唉”里究竟包涵了对父亲辛劳的可敬,还是包涵了对父亲日趋衰老的怜悯呢?连她也说不清。
“玲玲,你快去吧,已经不早了,快睡去,还坐着干啥。”李宝仓一边吃一边说。
“噢,对,我这就走。”玲玲从发愣中回过神来说,“爸,锅碗放下我明天再刷吧。”说着就从门里出去,向矿职工医院的单身宿舍走去。
李宝仓吃过饭,又抽了几锅烟之后,就上到床上躺下了,刚睡一会儿,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块小黑板上他写的检查:
我叫李宝仓,在机采二队上班,我今天粗心大一(意),没有贵(锁)好更衣巨(柜),从今以后,我要草(操)心,贵(锁)好更衣巨(柜),希望大家不要向我学习,我……
不大一会儿,小黑板上的字模糊了,他睡着了。
用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
承接各种软文、硬文,影视剧本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