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胆琴心:陶渊明诗文的精神底色
陶渊明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可不少人对他真正的思想性格却又感到陌生,所闻所知仅停留在标签化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桃花源”“田园诗人”“饮酒采菊”等内容。萧统《陶渊明传》说他:“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的确,陶渊明“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二十首·其十六》),主张“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形影神·神释》),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兼得儒道两家风神的人物,而“剑胆琴心”可说是他写诗著文的精神底色。
胸怀济世抱负
自汉代环首刀取代青铜剑后,剑逐渐超越征战层面,成为一种精神符号,象征君子的人格和气象。陶渊明诗文中直接写剑的虽不多,但不少篇章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剑的精神和胆魄。
陶渊明的“剑胆”首先体现在胸有丘壑,少怀猛志。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道尽中国历代士人心意。陶渊明也梦想着“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少年之时就准备施展匡扶天下的抱负。《杂诗十二首·其五》云:“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拟古九首·其八》称:“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这些诗句都抒发了他治国平天下的壮志雄心。
“剑胆”也是一种英雄气。陶渊明的《读山海经》借夸父、刑天、精卫等猛志常在的神话人物,表达了自己的英雄情结和济世情怀。只可惜“世与我而相违”(《归去来兮辞》),他怀才不遇其时,落得“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杂诗十二首·其十》)。好在陶渊明通达超脱,即便不为当世所用,也能隐显由己。正如《素书》所说:“潜居抱道,以待其时。若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如其不遇,没身而已。”
陶渊明的剑胆侠骨,朱熹看得非常清楚,他说:“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朱子语类》)的确,陶渊明借荆轲刺秦的壮烈之举,抒发渴望创建奇功伟业的豪情。龚自珍也说:“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己亥杂诗·其一百三十》)对此,辛弃疾更是深有体会,他很理解陶渊明无法施展抱负的孤寂,也最钦佩陶渊明即便如此仍不失从容淡然的潇洒,评价说:“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念奴娇·重九席上》)。
陶渊明的“剑胆”也体现在他诗文中对儒道两家安贫乐道、求仁得仁、知止不殆、功遂身退的坚守和颂扬。除称赞伯夷、叔齐、箕子、荣启期、黔娄、疏广、疏受、田子泰等人外,他还专门写下致敬义士的《程杵》:“遗生良难,士为知己。望义如归,允伊二子。程生挥剑,惧兹馀耻。令德永闻,百代见纪。”这些人都有“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论语·泰伯》)、“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的大仁大勇。通过写上述历史人物,陶渊明也表明了见贤思齐、与道同行的心志。
陶渊明的“剑胆”还体现在他的超越生死、物我同化、道法自然。这在其诗文中多有表现,他的《自祭文》写道:“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杂诗十二首·其七》中说“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这些内容均体现了他眷恋生命却又不惧死亡的洒脱。
陶渊明既能看透生死,又能活在当下,对天地人生充满热切的爱。跟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不同,他通晓虚实,把握阴阳,是在通过向死而生的表述,为生命做减法,正如《道德经》所言,“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陶渊明对佛教知而远之,顺任自然,重视生命本真,而非将一切视为空幻。
心有悠然之乐
陶渊明对剑情有独钟,对琴也一往情深。从少年时开始,琴就已完全融入他的生活,同时也成就了他一颗能聆听“天籁”的“琴心”。
陶渊明的“琴心”能寻到“孔颜乐处所乐何事”,也能理解庄子自得其乐的“鱼之乐”。他自称,“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与子俨等疏》),“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归去来兮辞》)。谈论他人时,他也常用“琴”这一意象:“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咏贫士七首·其三》),“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拟古九首·其五》)。凡此种种,不外乎“陶然自乐”,又能做到“思无邪”,无过无不及。
萧统《陶渊明传》说:“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晋书·隐逸传》承袭萧统之说,载:“(渊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其实不然,“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说得固然贴切,“曲高和寡”才是陶渊明的真意。
陶渊明并非不解音律,他的无弦琴其实是在表达一种知音难觅的孤独。他感叹“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拟古九首·其八》),就像岳飞《小重山》所云:“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由“陶渊明不解音律”之说也可见,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被世人了解,只是大家眼中“熟悉的陌生人”。
陶渊明的“琴心”是一种逍遥自得的诗心。他的“琴心”自由自在自然,如苏东坡所说的“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赤壁赋》)。飞鸟、游鱼、丛雁、朝霞、余晖、白日、素月、孤云、幽兰、秋菊等,他诗文中的这些天籁意象,跟他种的庄稼蔬菜、养的春蚕晨鸡相同,表现的都是对生命的礼赞,体现的正是“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的心怀意趣。
宋代开始,陶渊明才得到士人的普遍推崇。欧阳修说:“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跋退之〈送李愿序〉》)王安石称赞陶渊明曰:“晋宋之间,一人而已。”(《遁斋闲览》)苏轼在《书李简夫诗集后》中评价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他作有《和陶诗》百余首,说:“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追和陶渊明诗引》)但陶渊明和苏东坡的差别也在于“琴心”。陶渊明的归隐是看透之后的超脱,属于心甘情愿的选择。苏东坡则多是凡人心态,有归隐情结,但始终矛盾犹疑,虽问自己“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行香子·述怀》),却只有喝醉时才更觉“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忧愁无法排遣,醒来时“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的畅想始终未能实现。
陶渊明的“琴心”还是一种进退自如的智慧。他的本心并非要做“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可时来运去,宏图未必能施展。面对时命大谬、壮志难酬的境遇,他当断则断,以存其身,以乐其心。正如《庄子·缮性》所称:“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袁行霈在《陶渊明与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中也说,他求为彭泽县令这件事本身就是退出仕途的准备。
陶渊明道行中庸,率真自然。“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他以儒家为体,“剑胆”通达,直道而行,达到了孔子“无可无不可”的境界。“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连雨独饮》),他以道家为用,“琴心”自在,自然而然,最终像庄子一样“逍遥于天地之间”。从这两个角度出发,方可把握他的思想性格,揭示其诗文的精神底色。
(作者单位:哈尔滨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