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对儒家五部经典的不同态度

我们刚才说,我们了解先秦儒家并不是单单了解某一个人,而是把先秦儒家整个通过一个发展来看,所以我们并不单单以某个人或是某部书为标准,我们还说,儒家的五部书观念虽然复杂,可是它们还是连在一起,但是现在有许多人并不是这样看,对儒家的这五部经典他们抱有不同的两种态度。我们现在先来看看这两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认为儒家的观点只限于孔子讲仁,孟子讲性善,纯粹讲道德,不牵涉到存在的问题,持这种态度的人认为儒家完全是属于应当(ought)的问题,并不牵涉存在(being)的问题。他们把儒家限定在这个地方,因此不喜欢中庸、易传,他们一旦看中庸、易传讲宇宙论,就把他和董仲舒扯到一起,就说中庸、易传是宇宙论中心,董仲舒那一套确实是宇宙论中心,而且还是气化的宇宙论中心。可是中庸、易传并不是宇宙论中心,如果照他们这种说法,儒家纯粹是道德的而不牵涉到存在的问题,那么这样一来,儒家除了论语孟子之外,以后只有一个陆象山,连王阳明都不纯,这样儒家不是太孤寡了吗?当然他们这种说法也自成一个理路,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种说法主要是照着康德的道德哲学来讲的。

现在我们先来看看康德是怎么讲的。首先,我们要先了解康德所说的Metaphysics of morals这个metaphysics是什么意思?它和我们平常所说的形上学是否相同?事实上,康德这个metaphysics并不是我们一般所讲的形上学。我们一般讲形上学都是把形上学当作一个独立的学问来看,讲cosmology和ontology,这就是把形上学孤立起来看。可是康德这个metaphysics,他是专就着道德的纯粹那一部分讲的,他称之为metaphysics of morals道德底形上学。这个「形上学」只是借用的说,它并不是一般所说的形上学。康德说道德底形上学,他只是借用「形上学」这个名词,他的重点并不是落在形上学而是在道德。可是我们平常把形上学当成一个独立的学问来看,讲形上学并不一定要讲道德。所以康德所用的这个metaphysics和我们平常所说的metaphysics是不同的。康德所谓的「道德底形上学」讲的是道德的先验而纯粹的那一部分,他把经验的那一部分都给你拿掉。现在的人从人类学、心理学的观点来看道德,照康德讲就是「不纯的」。康德的「道德底形上学」主要是讲道德,对存在界一点都没有讲。可是一般说的形上学,它一定要讲存在,讲being,这是ontology;还要讲becoming,这是cosmology。形上学主要就是这两部分,这是形上学最恰当的意义。可是康德的「道德底形上学」单单分析道德这个概念,其它的都没有。所以我们要了解他的metaphysics of morals,就不能把它看成形上学。康德使用「形上学」这个名词只是借用的,他这个「道德底形上学」就等于是metaphysical exposition of morals,是道德底形而上的解释。所以康德这个metaphysics是metaphysical exposition的意思,并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形上学的意思。因为我们平常说形上学一定讲到存在,但康德在这里并没有牵涉到存在的问题。

所以就有人根据康德这个思想,就说孟子讲性善这个性是直接就着道德来讲的,这个性和存在没有关系,可以不牵涉到存在。他们认为孟子讲性善这个性就是为了说明道德,也就等于是道德概念的分析讲法,性这个概念是分析出来的,为的只是成功道德,和存在没有关系,它只限于morality这一部分。可是,这是儒家的态度吗?这样一来,易传、中庸是涉及存在问题的,那不就和孟子相冲突了吗?所以这些人一看到中庸、易传就和董仲舒混在一起,就说这是宇宙论中心。他们是根据康德的思想来说的,但是康德本人对存在问题是不是像他们这样完全不管呢?

事实上,康德本人讲「道德底形上学」固然是讲道德而不涉及存在,可是他并不只是限于道德这个观念。康德的三个设准其中「自由」一设准是属于道德范围之内。可是他还有其它两个设准,就是灵魂不灭、上帝存在。这就不光是道德问题。而且依康德的讲法,这三个设准是有关联的。康德也承认实践理性有一个必然的对象(necessary object),就是最高善。最高善是属于实践理性,属于道德范围之内。但是康德从最高善这个观念一定要追溯到上帝存在。从最高善这个观念过渡到上帝存在,这就接触到存在问题。从自由之必然的对象过渡到上帝存在,这在康德就不叫做metaphysics,而是叫道德的神学(moral theology),康德非有道德的神学不可,你不能把它割掉。你可以不喜欢神学,可是存在问题你总要有个交待呀,这存在问题你交待给谁呢?在西方,存在是交待给上帝。你如果不讲这个话,那么存在问题如何解决呢?你如果又不赞成自由往上帝那里伸展,那么存在不就落空了吗?所以康德在这里讲道德的神学(moral theology)。和道德的神学相对的还有一个名词是神学的道德学(theological ethics)。依照康德的讲法,moral theology是可以的,theological ethics就不行。Theological ethics是从神学来建立道德,是把道德基于神学,这是不行的。从神学建立道德就是宇宙论中心,就是董仲舒那一套。康德承认moral theology,但是不承认theological ethics这分别是很重要的。

从这个地方我们也可以看出儒家的态度。儒家是不是一定只限于孟子所讲的道德那个地方呢?儒家是不是一定不涉及存在呢?儒家有「天」这个观念呀,有人想不要「天」。这「天」你怎么可以随便不要呢?当然他也有个讲法,他把天讲成我们平常所说的命运,把天讲成是形而下的属于现象世界的条件串系。可是儒家的天那里是这个意思呢?这些人虽然或可把握住孟子所讲的「道德」这个观念,但是不能把这个观念充其极,反而把它拘死了。康德并不拘死,他不只讲自由,他也讲最高善,也讲上帝存在。当然他也有个关键,就是以自由为focus、为中心。康德把他全部的理性系统都归到自由这个地方来。最高善与上帝存在都从自由这个地方透出来。存在是靠什么来讲呢?靠最高善那个地方讲。在这里康德就不用metaphysics这个名词。照康德的讲法,metaphysics有两层,就是超绝形上学(transcendent metaphysics)和内在形上学(immanent metaphysics)。我们能够有知识的是在「内在形上学」处,超绝形上学处我们不能有知识。假定从超绝形上学这个地方想二个名词,那就是神学,道德的神学。康德有道德的神学而没有神学的道德学。基督教、天主教、圣多玛都是神学的道德学,站在康德的立场这是不可以的。在西方哲学史中,康德在这个地方是个很大的扭转。 照儒家的立场来讲和康德是一样的,但是儒家不讲神学。孟子所讲的是根据孔子的仁来讲性善,他讲性善固然直接是说明道德,但是儒家讲性善这个性并不拘限于道德,讲仁也不拘限于道德。儒家并不是只讲应当(ought)而不涉及存在的问题。他这个仁是封不住的,尽管这一点在孔子、孟子不很清楚。孔子不是哲学家,他讲道理不是以哲学家的态度来讲,他对于形上学也没有什么兴趣,对于存在,宇宙论这一套圣人是不讲的,或者说他不是以哲学家的态度讲,但是,圣人尽管不讲这一套,然而他的insight、他的智慧可以透射到存在那个地方。通过那个观念可以透射到存在呢?就是「天」这个观念。

我们刚才说,在西方存在是交待给上帝,是通过上帝这个观念。中国的「天」这个观念的,也是负责万物的存在,所谓「天道生化」, 「天」这个观念是从夏、商、 从这个地方讲,传到孔子的时候固然孔子重视讲仁,但是对于天,他并没有否定啊, 所以有人把「天」抹掉,把它完全讲成形而下的,这是不行的。从这个地方讲,儒家这个metaphysics of morals,就涵蕴一个moral metaphysics,就好像康德的metaphysics of morals涵蕴一个moral theology一样。康德只说道德的神学而不说道德的形上学。Moral metaphysics和moral theology,这个moral是形容词。就是说这个宗教、形上学是基于道德。 儒家不说道德的神学而说道德的形上学,因为儒家不是宗教。儒家有个天来负责存在,孔子的仁和孟子的性是一定和天相通的,一定通而为一,这个仁和性是封不住的,因此儒家的metaphysics of moral一定涵着一个moral metaphysics。讲宇宙论并不一定就是宇宙论中心,就好像说神学并不一定函着神学的道德学。康德也讲神学,但是他的神学就不函神学的道德学,他正好反过来,是道德的神学。神学的道德学是把道德基于宗教,道德的神学是把宗教基于道德,这两者的重点完全不同,正好相反。

依儒家的立场来讲,儒家有中庸、易传,它可以向存在那个地方伸展。它虽然向存在方面伸展,它是道德的形上学。他这个形上学还是基于道德。儒家并不是metaphysical ethics,像董仲舒那一类的就是metaphysical ethics。董仲舒是宇宙论中心,就是把道德基于宇宙论,要先建立宇宙论然后才能讲道德,这是不行的,这在儒家是不赞成的,中庸、易传都不是这条路。所以有人把中庸、易传看成是宇宙论中心而把它们排出去是不行的。儒家这个系统的性格虽然每部书只显出一个观念,但是它并不就停在这个观念,因为以前的人讲话他没注意到要成个系统,儒家从孔子到孟子,再从孟子发展到中庸、易传,他们的生命是相呼应的。你把中庸、易传排出去这是不行的。

图片|来源网络,侵权请联系删除

声明|文章版权归原作者及原出处所有,文章内容仅供参考。若涉及版权问题,请联系我们处理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