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风霜无痕雨有声|小说
风霜无痕雨有声
野草
斑竹沟一如以往般静,静得人心里发了个慌。
斑竹沟几乎所有人都待家里,许多人家都半开半掩着大门。不知咋回事,这些年来,即使天塌地陷,山崩地裂,斑竹沟人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天到晚,一年到头,按部就班,波澜不惊地待在家里,管他花开花落,燕去燕来,直待到地老天荒,待到呆若木鸡。
斑竹沟六十岁的朽木,给了斑竹沟所有人一个意外。朽木家开天辟地来热闹了一回,这热闹似乎与其他人家的热闹有所不同。
朽木有个儿子,已三十岁,光棍。三十岁,在斑竹沟人眼里,也算大龄青年,只不过朽木三十岁的儿子,没有多少人攻击冷嘲热讽。反而,还让许多的人羡慕嫉妒恨。
不过,也还是有人说长道短,独自嘀咕,省里工作又能咋地?三十岁了,还不是一个光棍一个单身汉。念那么多书,也没球用!婆娘都娶不到。
另些人就反驳,话可别这么讲,人各有志,人家是干大事嘛。哪像你我,胸无大志,一天到晚只晓得吃饭干活睡觉。
干大事?鬼扯!谁不想早点娶个婆娘享福?老话不是讲么,早栽秧早打谷,早娶婆娘早享福嘛!
老实巴交的朽木两口子,听着人家各自不一的议论,老不是个味儿。
想想当年,朽木也是三十岁了才当了老汉做了父亲。当初,因为朽木太过老实本分,不仅面带猪像,家里也穷。为个朽木的婚姻大事,朽木年迈的妈老汉头上白发今天增明日添,焦得不得了。
从小到大,朽木也老受人欺负。上学那些年,每每上学或放学路上,许多时不是被其他孩子扔了破帽就是被人弄一身狗屎牛粪。
打不过,吵不赢,一路嚎叫着回家里。妈老汉每见了儿子嚎叫着回来,自然也心痛伤心得要死要活,老娘也不太精灵,就只晓得跳脱裤子指天地乱骂,短命猴儿,只敢欺负我家朽木,你娃算个啥,有本事就去惹去欺负大队干部的儿嘛女嘛。短命死的猴猴儿啊,长不伸展皮哇!
斑竹沟和朽木一般大小的孩子,唯有猪老拱难得欺负朽木,事实上猪老拱因为他老汉的原因,也受其他孩子排斥欺负。猪老拱老汉在斑竹沟,原本也是个豪强的男人,豪强的猪老拱老汉偏偏爱酒如命。即便当初大集体干活时候,一天到晚,酒瓶从不离身,随时随地整上那么一口。
家里也没个经济来源,就挣点工分吃饭。两毛钱一斤的红苕酒都让老拱老汉难堪。
无可奈何,老拱老汉伸手向老拱要酒钱。老拱舍不得,不愿意。老汉就伸出食指中指第二无名指狠狠地打老拱手心,老拱痛得哇哇大哭。
打三指是老拱家沿袭的家法,斑竹沟人直到前些年,还有几个老人当笑话讲。
那时,老拱还在念小学,又哪来钱给他老汉打酒喝?
是这样,学校响应号召搞勤工俭学,鼓励学生捡拾鸡屎狗粪,以每斤三四分的价格卖给那些个缺乏肥料的生产队。
你别以为这只是个故事,告诉你,这是当下,那些空喊劳动教育口号者,根本无法想象的事实。
成人后的朽木等人,结局是千差万别,难以细说。朽木从没有离开斑竹沟,一年三百六十天,仿佛挖不够般在田地里挖来刨去,对斑竹沟一草一木,一沟一坎,没有谁比朽木更清楚了然。
不管两口子白天黑夜如何样拚着命干。终不过命就如此。大半辈子低眉顺眼逆来顺受,还是不受斑竹沟人待见。
几十年了,除了斑竹沟生产队长(后来改为村民小组长)偶尔上门开个啥没名堂的会议,或者收点啥名目的费用,就没有人看见有谁来过朽木门上,甚至,斑竹沟人喂养的大狗小狗土狗洋狗,也从没一只到朽木门前闻闻嗅嗅。
望着门前一辆辆汽车,还有眼前不停晃动的人影。朽木委实确凿不习惯,做梦一样。这些洋溢着虚伪笑容的面孔,原本十分熟悉,今变了个模样就让人终是陌生起来。
风风雨雨几十年,熟悉陌生的脸让朽木麻木。
在斑竹沟这一方小天地,有谁曾经拿正眼看过我朽木,脑子里,几乎满满的都是白眼讽刺挖苦。
许多人认为朽木两口子非常不值,从来,就没吃穿过啥好的。为个儿子把自己苦得不行。
有人不同意,认为朽木一辈子踏踏实实,为儿子付出全部,看他儿子那股努力劲,说不定,人家儿子就真个有出息呢。
还真应了后者的预判。朽木儿子有了岀息,应了古话:后颈窝摸得着看不着,三穷三富不到老。
斑竹沟乃至互助村好些个人暗自嫉妒恨,你说,朽木这狗东西,人不人,鬼不鬼,憨拙拙,哈兮兮的。生个儿子咋就会这么能干优秀,还在省里工作呢!
倒是朽木两口子依旧如过去般生活劳作,并没有因为儿子在省级机关工作表现异常,每天仍是日岀而作,日没而息。两口子不知道该如何样在人前炫耀,更不知道该如何样显摆。
一切原本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十分自然的事,有啥值得炫耀显摆的?
儿子深刻地认识并理解妈老汉的性格,没有因为自己暂时的成功,认为妈老汉丢自己的脸,更没有强行改变妈老汉这辈子早已固化了行为习惯。妈老汉的卑微将伴随他们的一生。
朽木儿子知道,妈老汉不会因为自己变得高贵从此高高在上,他们终将一如既往他们的卑微,直到走完他们一生的路。
与其强行让妈老汉痛苦地改变适应自己的生活,不如让他们快快活活简简单单继续他们的卑微。
这确实有点遗憾,而人的一生多半也不过就是一声叹息!
朽木和儿子并肩站在屋檐下,朽木有些手脚无措,一脸茫然。
斑竹沟村民小组长,手里捏着个红包径直向朽木过来,小组长脸上浮出谄笑,一副天生自然的媚态。
这斑竹沟村民小组长,说得上是一个传奇。在此位置上耕耘三十几年,期间,大队干部其他生产队长早更换了数届,唯斑竹沟村民小组长岿然不动,不是有多大能力,受人拥戴,此人表面憨实,有些手段。
朽木尽管老实本分,背地里给村民小组长取一绰号风车车,暗讽此人善见风使舵见机行事顺杆而爬。时间一长,斑竹沟人都晓得了朽木叫村民小组长风车车。背后闲聊,干脆也不再呼其姓名,以风车车代之。
村民小组长把这位置当宝抱着不放手,今已快七十岁,依旧是紧抱村干部大腿不亦乐乎。斑竹沟一帮稍些微年轻一点者,对此位置皆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三十余年,村民小组长就从没有对朽木露出过哪怕半边脸的笑容。
朽木愣眉愣眼地盯着村民小组长递到眼前的红包,还有凑到眼前那可怜巴巴讨好似的媚笑。犹豫着不知接还是不接,浑身都不自在。
村民小组长嘴巴里诺诺然梦呓样吐岀些恭维奉承话。朽木明白,这狗东西言不由衷在骗人骗己演戏。
朽木儿子虽说年青,举手投足,稳重端庄,沉着冷静,给人以不凡的气度,让人望而起敬心生畏惧。
小组长见朽木爷俩不动声色,又不知朽木儿子深浅,对朽木倒再清楚不过。这狗东西,面带猪像,心头亮着。老子说一大堆都只不过废话。这狗东西没把老子当个回事。没错,你儿子有出息,更不会把我当个回事。
俗话说,天高皇帝远,鞭长还莫及呢。你儿子当官不当官,也左右不了我。在这互助村能左右并主宰我命运的,只有互助村书记,只要和书记搞好关系,你儿子不能把我怎么样。今天,来给你这狗东西送礼,是必须走走过场,人生一世,就得演戏。
二十几年前,朽木儿子刚两岁时。婆娘又有了身孕。朽木两口子商量着再生一个孩子,哪怕罚款也必须多一个娃。
当时,计划生育正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刚上任两年多的生产队长(今村民小组长),一心想得到大队公社表扬奖赏。何况,上头也说了,若谁生产队出了问题,谁就自动下马。
斑竹沟生产队长为了得到表扬奖励,更为了保住其位,日夜不停四处寻找,朽木两口子带着儿子躲躲藏藏四五个月,终被队长带人抓住。
斑竹沟和互助大队把朽木两口子当典型,儿子也不过一两岁,关家里没人照顾,一身屎一身尿饿得哇哇大哭。
斑竹沟很多人不待见朽木两口子,巴望着看笑话。谁也不愿伸手,顶多叹一声。一些人甚至冷言冷语,这二年辰,好事做多了怕是不灵呢。老祖宗教诲,闲事少管,走路伸展嘛。
猪老拱两口子一如以往好心。说来也奇了个怪,在斑竹沟,爱酒如命的猪老拱,和斑竹沟所有男人女人都闹过些矛盾,和老实本分的朽木一直客客气气,更稀奇的,朽木在别些男人女人前,呆呆愣愣木讷,和猪老拱一块倒滔滔不绝,言语不尽。
老拱撬开朽木家门上的锁,把其儿子抱回家让婆娘帮助洗刷干净,并换上他儿子的衣裤。朽木两口子在公社学习班学习一个星期,老拱两口子就精心照顾了朽木儿子一个礼拜。
斑竹沟有人讽刺猪老拱,斑竹沟一百多人,就你龟儿两口子才是善人好人!朽木这样的人,你对他好,有个卵用?你图他个啥子嘛?
朽木儿子长大后,在上大学期间,偶尔回家一次,自己妈老汉也没买点东西,倒是硬挤出一些的生活费,给老拱买点稍些微好点的白酒。一直如此。
猪老拱觉得有点意外,也有些感动,对人讲,朽木歪竹子生了伸(直)笋子啊。他儿子那么懂事知礼,而今,这样的年青人怕是少了哇,我看,这小伙子的确不错肯定有岀息!
有人不以为然,老拱,人家给你买了点酒,你就这样奉承恭维?这年头,大学生遍地都是,也不就见得互助大队有几个大学生有多大出息!
朽木终是伸出手接过了村民小组长递来的红包,左手换了右手,右手换了左手,似乎手上接过的是块火炭,烫手。
朽木儿子彬彬有礼,脸上始终挂着很有分寸的笑容,抽岀一支香烟,恭敬的双手递给村民小组长。
村民小组长似有点受宠若惊,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赶紧伸岀双手,自然的屈了膝盖接过香烟。本想和朽木儿子说几句,一时之间又不知咋个开口。无奈只好把头转向朽木。
朽木,想不到哇,你会有今天呢。当初让你少生一个,你还想不通,这么些年来一直记恨我,仿佛是我整你害你一样。你想啊,要不是当初我苦苦劝告你,你能有今天?孩子能有今天?朽木,你有后福,儿子在省里干事,这是斑竹沟开天辟地第一个啊。你家祖坟冒青烟啦,当初,真是为了你好哇。
朽木难得理会村民小组长,任由他自己滔滔不绝,把一肚子的怨恨努力地憋在心里。儿子是个明白人,勉强应付了了几句,转身去照顾别的客人和其他客人打招呼。
朽木儿子有点感慨,自从上高中后,离开斑竹沟一晃十余年,十余年来,这斑竹沟发生了许许多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巨变。
去年,博士毕业后,被省直机关录用,原来这很正常,十年苦读,取得点成绩并不奇怪,谁知道自己的一点成绩,却在斑竹沟互助村引起不大不小的反应,自己已30岁,老汉儿也已花甲。这许多年风风雨雨,老汉儿为自己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
原本,打算老汉六十岁给他过个生日,以弥补这些年不在妈老汉身边的不足和遗憾。以略表自己一点孝心和对妈老汉儿的感激,谁料,刚回到斑竹沟,人们听说了自己给妈老汉儿过生,一下子仿佛就失控了。
朽木儿子是个明白的小伙子,自然明白个中缘由。昨天晚上,村干部给朽木打电话,告诉朽木,今天乡镇领导要来给他祝寿并看望他。
按常理,村干部应当直接给朽木的儿子打电话。朽木儿子多少次嘱咐妈老汉儿,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可随便告诉别人自己电话,若是随便告诉别人自己电话,说不定会给他带来祸害和麻烦。朽木把儿子的嘱咐牢记于心。村干部也是万般无奈,在心头骂:狗东西的瓜娃子,干部问及儿子电话,对你有好处呢。龟儿不闪眼!
朽木和儿子刚安顿好村民小组长,一回头,几辆小车在离家数百米的地方停下来,从车上先后下来几个人,拥簇着一个约摸五六十岁的男人,向朽木父子走过来,奇怪的事,许多斑竹沟村民,见了来者,纷纷转过身子,要不就别过头去,仿佛回避瘟神一样。
朽木儿子一直没有在家,不认识这些个人。初始,还以为是电话里头讲的乡镇干部。看样子看气质,分明又不是。赶紧问老汉儿,朽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冷冰冰的回答,大队上(这么多年来,朽木还是习惯把村称着大队,他认为再怎么样改变称呼,其结果和过去沒啥区别,仅仅是文字不一样)那泼瓜娃子。
你道朽木为啥对互助村这帮人不客气?实际上,对互助村这帮人不客气的人多着呢,你且听朽木如何讲——
互助村书记原本比朽木小两岁,当年,初中混毕业后,在大集体干过几年农活,时常偷奸耍滑,和他生产队老队长作对,要不就混在妇女堆中,占妇女便宜。长夜寂寞无聊,半夜摸生产队寡妇门外,敲打人家大门,吓得寡妇夜里不敢出门上厕所。
几年后,中国大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的巨变。摆脱了大集体束缚的他,开始混迹江湖,也就是乡下人说的打烂仗。卖过耗子药贩过猪仔干过收荒匠。一来二去,就混过了40多岁。
某天,偶遇初中时一个比较好的同学,当然,这个同学已非当年。混着当了一个公社的干部。两人相见都感慨时光飞逝,转眼就40多岁,这人羡慕那个公社干部,认为人家这辈子才真是值了。自己虚度光阴,活得又苦又累,还处处受白眼抬不起头做人。
公社干部开导于他,家财万贯,终不过浮云。充其量一个土佬肥。手上有点权势才是王道。别怕一丁点儿权力也是权……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从此,处心积虑一门心思想着弄点权当个小官。拼了命往互助大队班子里面挤,终于如愿。削尖脑袋头破血流挤进了互助大队村委班子。
初入大队班子,委曲求全,夹着尾巴装孙子。一天天压抑度日,他日,去公社办事,向那个当公社干部的初中同学诉苦。公社干部哈哈哈大笑。告诉他这些是必须的,忍让和隐藏是权力的法宝,你慢慢地悟嘛。
两年过后,机会来了,互助大队改了称呼叫互助村。互助村换届选举,前任在此位置深耕十余年,以为稳操胜券,当书记早已有了感觉。谁料,关健时刻被卡在岁数这关。前任书记已五十八岁,拼死活命不肯放手,现在这位也是孤注一掷拼死一搏。
一个拼命保其位,另一个想方设法志在必得。一时间互助村村委硝烟弥漫,新旧两人各施手段,明争暗斗,上演一出大戏。
最终,前任书记因为岁数败下阵来。后者成功上位。差不多半年时间,走路都十分凌乱。其似乎也有意调整自己,奈何下意识里偏就有点忘形。
总不知该岀左脚甩右手,还是岀右脚甩左手,要不出左甩左?岀右甩右?
互助村村民每次瞧此人走路,差不多忍不住笑岔个气。
却说,前任眼见大势已去,挣扎之余,还不忘捞点好处,和继任者交易。互助村一些知情者讲,这继任者原本还不是正式党员,要做书记,非正式党员不可。
前任书记掌握着转正的生死大权,为了促使前任签字同意,硬是花了两万银子才搞定。而且,前任还要求,书记下台后,就捞个村民小组长总行吧,村民小组长没岁数限制,最少,眼下没有!
继任者满口应承,只要能顺利上位,一切都不是问题。新书记刚上任不久,轮到各村民小组长换选。
书记受公社干部指点,在互助村全体村民大会上,实际上,所谓的全体村民大会,不过是一个笑话,与会者仅仅只是一些老弱,人员少得可怜,尽管如此,还得大声的高调的宣称全体村民大会。
书记太过激动,以至辞不达意,结结巴巴宣布,以我个人观察认为,互助村各村民小组长个个表现优良,经过我认真考虑,我宣布,为了感谢各村民小组长做出的成绩,这届村民小组长,全体继续一个不换!
互助村所有人愕然,前任书记更是目瞪口呆。还没宣布散会,脸青面黑气哼哼地离开了会场。
前任书记做梦都想不到,这家伙会使出如此阴毒的招数。
互助村前任书记在互助村对人讲,这狗没良心,耍老子!
后者则悄悄对好友说,狗前任敲老子两万银子,真他娘不是个好东西。还想当村民小组长。休想,你有七算,老子还有八算呢!
朽木儿子大三那年,雨水特别多。朽木望着破烂的几间瓦房摇摇欲坠的样子,万分担心着急,生怕某一天,这房子就垮了,塌了,把他两口子打死了或者打残了,打死了倒好,若是残了,儿子这辈子可咋整?怎么办?给儿子说说家里情况?儿子正念书,还准备考研,怎能让他分心,何况,正念书的儿子也没钱修房。
朽木把这事搁心头,吃不好,睡不着。
猪老拱回斑竹沟,早些时候,人家就毅然决然撂了土地,去外面打工做生意。这些年过得风生水起,多少时候,回趟斑竹沟,对曾经小看瞧不起他的人,正眼都不看一下,又傲又狂。
只是,猪老拱对朽木不一样,不仅仅两人从小到大就互相客气,重要的是朽木儿子自个都生活窘迫,感恩猪老拱对他小时候的看护,每次回来,更是从微薄的生活费中挤出一点钱给猪老拱买白酒。
猪老拱早已非当年,不过,对朽木儿子的感恩还是十分震动,认为如今的社会,像朽木儿子这样的小伙子很少。
这天,猪老拱开着个小车回斑竹沟,带了些东西来看朽木。
朽木告诉猪老拱自己对这烂房子的担心着急。
老拱一接过话,答应借钱给朽木盖房,等他儿子毕了业再说还钱的事。让朽木尽管放心,用多少他直接借多少。
朽木一辈子虽说过得不如意,不过呢,却是从没差过谁三毛二分的。更何况,这要修建房屋,动辄就成千上万。
若差上成千上万的帐,会把朽木焦躁得睡不着急死个人。
猪老拱再三表态不着急还,尽管修尽管借,朽木就是不点头。还不停推脱。
猪老拱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叹息一声作罢,告辞。
刚跨岀大门,猪老拱又转回身,告诉朽木一件事,也给朽木岀了个主意。
他告诉朽木,政府有危房改造项目,赶紧去找互助村干部,请他们帮帮忙,申请申请。
朽木瓜兮兮地问老拱:这成吗?猪老拱打保票,肯定能成,现在,各组织各部门,都叫着为人民服务。和階社会,以人为本嘛。
猪老拱说到这儿,竟嘲弄似的笑岀了声,低了声音又说:你不能刷白杆哈,懂么,要上寿,斑竹沟好几户政府改造了的人家,都是上了寿的。你别犯莾,说我没告诉你哈。
朽木忐忑不安怯怯地跨进互助村村办公室,办公室里站着坐着十来个人,站着的是互助村民,坐着的自然是互助村干部。
没有任何人和朽木打招呼,朽木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站着犹豫了片刻,抖索着从口袋里掏岀装有钞票的红包放书记跟前。
朽木碰了个大钉子,生疼生疼。
互助村书记半睁半闭着眼睛,一双脚翘在电脑桌上,漫不经心目光空洞。见朽木当许多人把红包放自己跟前,立马明白了朽木意思。
书记义正辞严,严肃认真批评带骂。瞧人家书记振振有词,威严的样子。把朽木窘得无地自容,心里面后悔得要死。
村书记也是个精明人,恩威并举,本来就是处世之道。知道差不多了,话锋一转,早已换了笑脸,立马口吻变得缓和温柔,和刚才简直两人。
朽木叹息,可惜啊可惜,演员的料哩!
你有困难,家里房屋破烂危险。我们村委全看着呢,相信村委相信政府。我们会把你家的情况往上反映。
朽木呢,别动不动就叫困难,都是同一个政府同一个社会,别人都过得松活富裕。而自己却困难,是不是自己也该找找原因。
如果,每个人只要稍微有点困难,就把眼睛望着政府,望着国家,这怎么能行?!
再说吧,即使你有困难,最少还能供儿子上大学嘛。比起那些供不起孩子上学的人,你这困难根本就不算困难。
朽木,大家乡里乡亲的,我给你说句心里话,以你家那条件,供儿子上大学真个是枉然没个卵用。你想想,你家祖坟冒青烟了吗?
你祖祖辈辈祖宗十八代有没有点社会关系,现在这社会是讲关系的社会。没关系,念了大学也没个用。
还不如,让你儿子早点去打工,挣点钱,结个婆娘传宗接代。别以为念书就一定有岀路。我也不过只念了几年初中,还不照样当村书记。
四组王老大儿子念了大学,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回家种地养羊!七组李寡母女娃子念大学念成了疯子,求我给办了个低保!
朽木越听越火烟烟冒,咬着腮帮子努力让自己不要激动,不然,非得冲上去甩他几耳巴子。你个狗东西,自己两个儿不成器,竟说岀如此话来。你娃心里咋想的,老子朽木清楚!
朽木鼓着气,转身就离开村办。后脚还在门里,就听书记对其他人讲:你有困难吗明说嘛,还送红包,这是严重的犯罪性质,想腐蚀我们干部队伍。你以为你儿上个大学就好了不起么?今大学生遍地都是,你房子坏了,咋地,打死你两口子,充其量老子背两天书就是!
朽木躺床上不吃饭,想不通,为啥书记骂自己还洗脑壳?曾经,就是妈老汉也没有这么骂过自己给我洗脑壳!
打电话详详细细地给儿子诉说。电话那头的儿子沉默了很久,一字一顿有力的回答朽木:爸爸,辛苦为难你和妈妈了。尽管放宽心,不要把这事挂心头。儿子不会让你失望,我会告诉互助村人,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却说一行人快步朝朽木父子俩走来,近前时,书记示意其他人止步。他紧走两步,一把把朽木儿子右手抓过来握住。一个劲赞叹朽木儿子是互助村青年的典范,年轻一代之翘楚。年青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朽木儿子不动声色,书记继续滔滔不绝,请求朽木儿子给予互助村多多关怀,更请求给予他个人多多指示指导。虽然,他今年已五十八岁,但身体健康年富力强,非常有信心,在朽木儿子指导关怀下,带领互助村一千多村民共同致富奔小康!
最后,互助村书记态度十分诚恳的对朽木儿子说::经村委上报上级,一致决定马上给你家盖几间新房。这房已不适合住人,我们要对人民群众的生活生命负责任。另外,你家几间旧房我们将给予保护性维护。作为你的旧居,教育互助村下一代奋发图强,自强不息,为社会主义建设努力学习,做一个你这样优秀的社会接班人!
互助村书记一面说,一面观察着朽木儿子脸上的表情。朽木儿子至始至终没有打断一下书记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脸上泛着友善礼貌的笑容,看不出半点变化。
互助村书记见朽木儿子始终不言语,心里自个打起鼓十分忐忑。不知此行的目的是否能达到。
为了掩饰尴尬,一回头示意随行者掏红包,这行人赶紧纷纷然掏出早准备好的红包,毕恭毕敬双手呈上。
朽木儿子十分开心愉快地一一笑纳。书记最后一个递上他的红包,朽木儿子接红包时,书记意味深长长地捏了下朽木儿子的手。朽木儿子报之高深莫测的笑。
朽木儿子认真地在那些没写上名字的红包上,写上红包主人的名字。朽木不解,儿子也只是神秘的笑笑。
两天前,朽木儿子提前回斑竹沟,给老汉过生做准备。晚上,爷俩在饭桌上闲聊。朽木告诉儿子,村上快换选了。巧的是这届村书记和前任离职村书记一样,也刚好五十八岁。
五十八岁是个坎,很敏感。这村书记也是有了个感觉,以为做村书记就应该一辈子。
不过,此村书记也明白,如今提倡村干部年青化,知识化。互助村这些年,毕业了不少大学生,有的还是党员。村书记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而在这大力倡导知识化的今天,一个仅初中文化的男人,干了两届村书记,这里自然有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村书记四处活动不在话下,坚信只要舍得下血本,一切还不都是手到擒来,十拿九稳胜券在握。
只是,这次换选气氛似乎和过去有点不一样,不一样了。
正焦头烂额,心头没底时候,曾经被他忽视轻蔑的朽木儿子毕业后,却被省直机关录用,而且,在这关键时刻,回斑竹沟,回互助村给他老汉过生日。
热闹过后,斑竹沟恢复了往日的静寂,静寂得让人心里发了个慌。
朽木实在想不通,自己过生。那些个人自愿给自己送礼物红包,没偷没抢合理合法。儿子偏说,他出钱给老汉过生天经地义。若借此机会收受他人钱物,岂不就成了他人给您老过生日。老汉过生,却让别人出钱,那儿子岂不成了不忠不孝?!儿子出钱,才能完全表达孝意和对二老的感恩。
朽木知道儿子无非在宽慰自己,儿子有文化,应该没有错。爷俩把所有礼物红包一份不少全物归了原主。
这在斑竹沟和互助村引起巨大的震动,这在斑竹沟历史上绝无仅有。
朽木两口子站在儿子车前,叮嘱回单位上班的儿子:好好干,别丢妈老汉脸,别让人骂祖宗十八代先人板板!
儿子沉着地回答:爸妈,我会记住的,一定不要让人指着背脊骂祖宗十八代先人板板!
车子驶出,一阵清风吹来,斑竹沟,很静,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