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艺录丨论《白石道人诗说》中技法旨意
前言
《白石道人诗说》诗论,其旨则是“扬长避短”,所谓“易言人所难言”、“难处难说易处易说”、“诗四面之论”云云皆是如此。“易言人所难言”,即孤诣以避情短,;“难处难说易处易说”,则笔长以掩笔短。

知“扬长避短”四字便知白石能诗理,然古人诗词话弊于绝简。《诗说》上云“《诗说》之作,非为能诗者作也,为不能诗者作,而使之能诗”。白石虽高屋建瓴指出一路,逮至手笔处,则又泛泛而谈。笔者此文即与《白石道人诗说》做法之诠评。
大篇与小诗
- 大篇之作
《白石道人诗说》云:
作大篇,尤当布置:首尾匀停,腰腹肥满。多见人前面有馀,后面不足;前面极工,后面草草。不可不知也。
大篇者,诗则古风词则长调。时人作大篇,欲言者上片便全数写尽,所以前有余而后不足;前极工而后草草,概因后片无从下笔而泊凑收尾也。故长调需有头尾梗概,遂能驭笔而丰肥腰腹。若写一事,不外乎写如何“由此”,写如何“及彼”,得此首尾二头,万纷思绪便抽丝剥茧。如姜夔《扬州慢》云: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⒀,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此调写“见乱后扬州之感”, 上片写过,下片写“思”,中间布置则全为“由此及彼”而层层铺去。『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八字便起出“倾慕名胜”之意,过扬州自然不免流连欲赏,即『解鞍少驻初程』。后则笔一折,昔年之名都、佳处,如今业已『尽荠麦青青』(沈祖棻按“荠麦”即“瓢儿菜”),又一“尽”而生“望”,翻道出萧条因结,即“胡马窥江后”而已,『渐黄昏』一句又点时间刷色而出,概前文全在勾勒细处,此笔则以背景烘托。下片则以杜牧扬州诗转入“斯思”中,“算而今”进去一层、“仍在”句又进去一层、“念”句则翻情在景,以留余味。

故作词先有布置,有布置才能成篇,汲汲于名句辞词,直是舍本逐末。名句若无名篇托衬,至多仅残句尔。岂知“落花人独立”本出自唐人翁宏,何以见名于小山《临江仙》?
- 小诗之作
《白石道人诗说》云:
小诗精深,短章蕴藉
小诗不似长篇,长篇能容一两处疏忽,概字数繁芜不易打眼;小诗便断容不得闲去一字,概体制便小,以小见大之中,便字字需精深。深,则有言外之意;精,则字面妥帖,二者得兼为上,不能得,先精而后深。温庭筠《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云“此首写闺怨,章法极密,层次极清”何也?字字不闲之功。全篇只在女子『妆容』,起句『妆散』自眉写过鬓,后句承之便先言画眉,再理梳鬓。又女本为悦己者容,然作妆却『懒』、『迟』,便先知其愁,下片则写妆成后『照镜』,是谓之“孤芳自怜”,孤芳自怜时,却又瞥见罗襦上金鹧鸪 亦是『双双』对出,未曾一字说相思,却又无处不在相思。

周汝昌云“通体一气。精整无只字杂言”(《唐宋词鉴赏辞典》),个中呼应,便见一斑。今人做词,好谈情感,然字不达意又言何述情?人皆有常情,又断无生而知之者,故有情人多,能说人话者少,将欲学词,亦是学艺,皆是如此。
句法与风味
- 对句须避俗避不切
《白石道人诗说》云:
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语。若其不切,亦病也。
此白石“不俗”之辩,其又云:“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所谓小儿语在必用而非不用,所病者亦在不切而非不用。

史达祖《双双燕》云“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瞑”;李易安《念奴娇》云“宠柳娇花寒食近”;周密《次韵玉台体二首 其二》云:“柳阴随意绿,花片恼人香”皆花柳之对,若何耶?花柳数对最是常见,故是尤俗,若要用之,出人意表方才有翻新之功。
然翻新亦不能“不切”,切者有二,切味,切情。切味者,即切合全篇风味;切情者,即切合立意情感。故不须极尽雕镂,只在妥帖融洽为上。宋祁时称“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足称风流,而后苏平以“南陌踏青春有迹。西厢立月夜无声” 咏修鞋而传“苏绣鞋”之名,然雕极而玩技,何足道哉?

出新出奇,在灵光一闪,可得而不可求;能妥切风旨,则在学在养,所谓“踏破铁鞋”是也,今人学词,不可先谈天赋,天赋在张籍与杜甫处。(《云仙散录》记有张籍将杜诗烧灰而食,以求“改易肝肠”)
- 尾句需有波澜
《白石道人诗说》云:
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词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是已;意尽词不尽,如抟扶摇是已;词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词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词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词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词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词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词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彷佛可见矣。词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
结句,亦是“截句”,概全篇声势在此处需尽数收拾,其中变化手段在审美之中,然与读者观之无非文意与辞词之配合。白石此列三别之属,概皆法门而非竞于高下。
丨词意俱尽,似中流断水,虽意、词止于此,亦有澎湃而不能止者,故如临水送将归。叶梦得《贺新凉》“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似之。

丨意尽词不尽,此非东坡讥少游“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高斋诗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坡问:“别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之“长语益之者”,乃“抟扶摇”之比,抟扶摇者,盘旋而上,即『意在眼下说尽而未尽,辞词写去天上』,李后主《虞美人》“问君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似之。

丨词尽意不尽, 即『词止于此,而生言外之意』, 概面上说尽,暗又能生出波澜,作此种结法,特需留住意象之深意,如鸿雁之传书,折柳之送别云云。晏几道《临江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似之。

丨词与意皆不尽,白石以温伯雪子喻,盖目击道存,不能容声之意(子路曰, “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日: “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庄子·田子方篇》)。此种结法有一捷径,谓之“景结”,盖景物处最易留得余味,又最有难以言说之意。故《乐府指迷》亦云景结为上(详见前文词艺录丨论沈伯时《乐府指迷》中词学技法旨要),姜夔《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似之

结言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论艺者多,论技者鲜。谈技处犹不似沈伯时一路谈去,然白石其非不能论此,而欲使学人自有归宿处。其云“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便可以知之。
又可从《白石道人诗说》知诗词,而又难从其学作诗词,虽立以“为不能诗者作,而使之能诗”之意,又实难与之,故笔者诠评如上,欲使人能以之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