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秘密(五):爱、治愈和音乐

苏格拉底的秘密(五):爱、治愈和音乐

译者:陈全

译者前言:2009年,心理治疗师鲁斯唐接受了法国文化电台主持人勒努瓦的采访,来谈一谈他的新书《苏格拉底改变生活的秘诀》。苏格拉底通常被认为是西方哲学的奠基人,是一位理性主义者,但也有人相反地认为他是一位基督主义者,认为是他提出了灵魂不朽的概念。鲁斯唐在自己的研究后,他却认为苏格拉底既不是理性主义者,也不是基督主义者,他认为人们对苏格拉底的通常印象其实是其弟子柏拉图所理解的苏格拉底。鲁斯唐还认为,苏格拉底是第一位真正的心理治疗师。拉康也深受苏格拉底的启发,他在研讨班《转移》中就以苏格拉底和阿西比亚德的关系来讨论了什么是爱。鲁斯唐的书现在虽然还没有翻译,但是柏拉图的书我们可以轻易地读到,译者高中的时候听闻其名声买了一套来看,当时并没有看出个什么名堂来,之后我就忘记了这本书。后来,因为研究鲁斯唐的作品,我又重新看了一遍柏拉图,我才发现这本书是多么地出色,我向大家诚挚地推荐这本简单轻松的“心理治疗实录”。对于心理治疗师来说,行动上而非思想上的改变到底怎么才能发生?我们且听鲁斯唐来谈一谈苏格拉底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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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的秘密(连载四):出神(transe)

雷利·安瓦尔(下文简称安):晚上好!

勒:我想,您将要为我们朗读一段柏拉图的文本?

安:是的,柏拉图的文本。我很高兴我选择的是有真实性的早期文本之一,这是一段在《会饮篇》结束时阿尔西比亚德对苏格拉底的赞词。这段赞词非常有意思,因为它紧接在对爱的讨论后面,阿尔西比亚德没有去说爱,而是说起了苏格拉底。从某种方式上来说,他证明了苏格拉底的存在就是一个能够唤起爱的炼金术般的存在。我相信这也许是柏拉图全部作品中最美的片段之一,因为这见证了对于阿尔西比亚德来说,苏格拉底在那,这就足够了。显然,他也要说出来,他说:“倾听苏格拉底的言语在我身上创造了一种困惑和着迷的状态。”他还继续说:“甚至听到别人转述你的话都会让我困惑和着迷。”我相信,作为柏拉图作品的读者,我们总会在某些时刻体会到这种经验,这个被转述的话语,不论是否真实,不论是不是柏拉图的,它总会在某些时刻让我们困惑。所以,这让我们从窘境走到了着迷,也就是说,我们在那时进入了某种恍惚的状态。这就是为什么苏格拉底的在场是迷人又扰人的,他的在场和他的话语实质上就是启蒙。

(雷利·安瓦尔)

(阿尔西比亚德)

勒:我们来听听阿尔西比亚德所说的苏格拉底。

“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先生们,要不是怕你们说我已经完全醉了,我可以向你们发誓,他的话语对我有过奇妙的影响,而且至今仍在起作用。一听他讲话,我就会陷入一种神圣的疯狂,比科里班忒还要厉害。我的心狂跳不止,眼泪会夺眶而出。噢,不仅是我,还有很多听众也是这样。

没错,我听过伯里克利和其他许多大演说家们的讲话,我承认他们非常雄辩,但他们对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影响。他们从来没有使我的灵魂动荡不宁,深感自己的卑微。而这位当今的玛息阿经常使我进入这样的状态,使我感到无法再按原来的方式生活下去——苏格拉底,我这番话是你无法否认的——我确信,如果我现在听他讲话,仍旧会有同样的感觉,根本无法避免。他迫使我承认,当我参与政治的时候,我忽略了自身的修养,而这些事情全都需要加以关注。所以我只能掩耳逃跑——你们知道他就像一名塞壬——直到听不见为止,否则我怕会坐在那里听,一直坐到老。

还有一件事是我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这就是羞耻感,你们从我身上也看不到羞耻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苏格拉底能使我感到羞愧。当他对我说应当如何处世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然而一离开他,我还是不免逢迎世俗。我像一名逃跑的奴隶尽力躲避他,但一见他的面,我就会想起从前承认自己要做的事,于是就感到羞愧。有好几次我甚至乐意听到他已经死了,然而我知道,他若真的不在人世,我会感到更大的痛苦。所以我要问你们,我该如何对待这个人?”(选自柏拉图全集中文版卷二《会饮篇》260至261页)

勒:您从中得到了什么启发呢,弗朗索瓦兹·鲁斯唐?

鲁:这个文本已经说明了一切!我认为,这个文本,在几页中,重复了好几次:“告诉我,苏格拉底,我说的对不对?”

安:是的,他把苏格拉底当作了证人。

鲁:就像史学家把它认证成为真实的一样。我想说的是,这种着迷(possession),首先是一种失控(dépossession)。是阿西比亚德说自己着了迷,而不是苏格拉底说的。阿西比亚德说自己着了迷,那是因为他在苏格拉底面前失去了控制力,他被迫去做他平日里不会做的事情。也许您也可以说说您的启发?

安:你关于失控的回答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我没有完整地读柏拉图,我节选了这段文本,他说了:“然而一离开他,我还是不免逢迎世俗。”也就是说,阿西比亚德算不上一个值得称道的人。

鲁:不,他不是。

安:而苏格拉底爱着他,苏格拉底想用某种方式让他失去控制,阿西比亚德感觉到了,所以这时他逃跑了!同时苏格拉底又非常诱人,让人感动。我相信这是所有人都体会过的:既感受到真正的吸引力,同时又害怕陷入窘境,害怕陷入着迷,所以才会出现您所说过的摧毁(l’annihilation)。我们总是害怕被摧毁的。

鲁:完全如此,拉康多次强调了阿西比亚德和苏格拉底的情爱关系,而我对它的解释是不同的。我认为,苏格拉底是一个喜欢和年轻男子交往的人,这在那时是很寻常的,但是他和阿西比亚德的关系是保持着距离的。

勒:阿西比亚德对此颇有不满。

鲁:是的。

安:就在刚才那段话中他还抱怨着。

鲁:是的,尤其是这段话,不仅是拉康派,还有其他精神分析家,他们都很熟悉这段话,他们都强调说,苏格拉底的性关系是一种保持距离的性关系。我不是这么认为的,我认为苏格拉底是在让阿西比亚德有所期待,但是却从来不满足他(tenir la dragée haute)。

(米开朗琪罗《创世纪》)

勒:这是一种让他失去平衡的方式。

鲁:没错!

勒:阿西比亚德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苏格拉底不想彻底地得到他。

鲁:是啊,这很明白的。

安:阿西比亚德可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子。

勒:这就像是一个治疗师的行为。

鲁:是的,可以这么说。

勒:苏格拉底就是要给他带来困惑。

鲁:完全正确,但是苏格拉底这么做确实很令人扫兴,因为这个美男子已经别无他求了。

安:是的,但有时也必须跨过去。阿西比亚德也说了:“苏格拉底对我做的事,就像是被毒蛇咬过的伤口。”

鲁:是的。

安:这真的是一把双刃剑。

勒:您可以为我们读第二段文本吗?这次不是柏拉图,而是一位现代的作者,我们会看到,他用了和弗朗索瓦兹·鲁斯唐不同的方式来解读,这一次,苏格拉底不再是萨满,而是一位巫师。

安:是的,萨满和巫师。这是一段尼古拉斯·格里马尔迪(Nicolas Grimaldi)的文本,他是一位巴黎第四大学哲学系名誉教授,他在形而上学上做了很多研究,他写了一本优美的书《巫师苏格拉底》 (《Socrate le sorcier 》)。我本来选择的是皮埃尔·哈多特(Pierre Hadot)的《赞美苏格拉底》(《Éloge de Socrate 》)。

鲁:是的。

安:我想借助这个读本说的是,苏格拉底还继续在启发着人们,我们从您身上就能看到,他还继续是一个启发的存在。我们可以从格里马尔迪身上看到,他明确地将苏格拉底看作一个使用语言力量的巫师。格里马尔迪认为苏格拉底的语言力量就是把逻辑推向极限。您也许不同意这个观点,下面就是这段文本。

“只要我们有稍许的意识,我们就会明白列维·斯特拉斯的萨满治疗和苏格拉底的逻辑疗法之间存在的可比的相似性。这里和那里,都事关解放。这里和那里,疗效都来自于语言。这里和那里,那是一种像咒语的语言,让走上歧路的灵魂回到它真正的目的地。这里和那里,是借助了传说的萨满,是信仰产生了治愈,信仰被以相同的方式所激发,就像我们重织一块松开的织布,这是一种对逻辑的修补。在叙述的逻辑框架中加入一些特例,一些感觉,一些让这个叙述变得离奇、痛苦和不可理解的东西。巫师苏格拉底让人体会到两面的逻辑,从而治疗痛苦。总之,巫师苏格拉底预见到痛苦的灵魂必须生存下去才能获得解放。”

勒:您对这段解释怎么看?

鲁:这显然不是我的方式,他想说的是语言带来治愈。

安:一门逻辑的语言把逻辑推向极致,我想在这点上您应该是完全不赞同的。

鲁:是的,这不是我从苏格拉底身上看到的,即使在读苏格拉底对话录时也是。但我想没有任何哲学教授会被这段文本困扰。

安:例如尼古拉斯·格里马尔迪这位真正的哲学教授。

鲁:是的,因为他们总是突出逻辑,突出逻辑的力量,突出语言的力量,而在我看来正好相反,苏格拉底是一个翻转问题的人,他质疑语言的力量。

安:我只是读了一小段文章,格里马尔迪的理由是说,苏格拉底的逻辑是一种非常个人的逻辑,这就是为什么它更像咒语或者萨满,因为它不是一种通常的逻辑,它带来的不是真相,而是窘境。

鲁:是的。

安:在这点上你们存在着共识。

勒:让我感兴趣的是,不论是在您身上,还是在格里马尔迪身上,我们今天对苏格拉底有了越来越全新的看法。我们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把他看作理性主义之父的观点。

鲁:是的。

勒:或者相反,基督教的鼻祖。你们向我们很好地展示了,在苏格拉底身上存在着一些创新性的地方值得我们去发现。他那使人混乱、困扰和困惑的语言,让我们想到了你所说的古法正骨术,想到了巫师。这真是一种惊人的直觉,一种对苏格拉底的惊人的再发现。

鲁:是的!

勒:在节目的最后部分,雷利·安瓦尔,您还有什么要向我们说的呢?

安:有,我想说一张光盘,一张鲁特诗琴的光盘。这是一些音乐的片段,一些法国十七世纪的乐曲,记录在一本名为《Manuscrit Vaudry de Saizenay》的手抄本上。这些乐章的演奏者是Claire Antonini,她是十七世纪法国这类音乐的专家。这是一种很美的音乐,从其中的一些冥想元素来说,它有点像巴赫的作品。当然它不像我们听的背景音乐那样。这是一种也许需要专注地聆听才能进入冥想状态的音乐。

(鲁特诗琴)

鲁:是的,音乐家不再需要规则,也不再需要练习,他始终处在和谐之中。

勒:接下来我们就来听这个音乐。

采访全文完。

 采访系列链接:

苏格拉底的秘密(一):萨满还是哲人?

苏格拉底的秘密(连载二):理性主义者柏拉图

苏格拉底的秘密(连载三):学会“无知”

苏格拉底的秘密(连载四):出神(tra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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