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保故事|贺继新:在调查和翻译裕固族语言的日子里

在调查和翻译裕固族语言的日子里

说起调查和翻译裕固语的时光,三天三夜也唠不完。

我是裕固族人,我的母语是西部裕固语。19岁那年从部队回乡探亲时,我竟在乡里闹了个笑话。那一次,我对当地的一位长者说:“你现在'库是迪纳得(肥了)’”。结果家乡的人们把我笑话了几十年。后来才渐渐明白,我不应该说“库是迪纳得”,而应该说“赛木尔得(胖了)”。

我暗自庆幸,那位长者没有当场教训我。对于那次的经历,我引以为戒,虚心地向老一辈裕固族人学习、探讨本民族语言,为保护和传承本民族语言文化做出自己的努力。

2015年夏天,我跟随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教授苗东霞同志一起对西部裕固语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调查,并对调查到的语料进行翻译。这次肃南之行共走了大河、明花、康乐、白银、祁丰五乡,重点是大河乡和明花乡。

本次调查,目的是对过去调查过的话语材料进行核实。除此以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地方和地方之间所说的语言不太一样的现象,究其原因:一是大河乡和明花乡两地相距较远,来往不便,很多老人从来没有去过家乡以外的地方。二是没有文字,也就没有统一的标准和要求。三是年轻人对本民族语言运用的能力越来越差。年轻人对裕固族许多固有的语言并不了解,常借用当地其他民族的词汇来表示。比如本民族有些青年人会进行歌曲创作,但并不像真正的裕固族歌曲,给人以不伦不类的感觉。总而言之,这种情况对于本民族语言的健康发展是很不利的,应当引起我们这一代裕固族人足够的重视。

这次调查,为我们提供材料的裕固族发音人主要有:贺俊山、贺卫江、安凤英、安进录夫妇,酒泉黄泥堡裕固族乡的殷辉林以及祁丰乡的藏族发音人王岩松先生等。后来我听说,这些老人都先后去世了,甚为伤感,在调查过程中,我与他们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逝者已逝,他们的话语我仍记忆犹新,难以忘却。

我和苗教授第一次到贺俊山家里进行采访时,一开始他并不太配合我们的调查,直接说道:“我心情不太好,现在没空”。当我说“苗教授是中国社科院陈宗振教授的副手”时,他才平静下来,面露笑容,又是让座又是倒茶的。苗教授的老师陈宗振教授在六七十年代就来过他们家调查,吃住也在他们家,后来也来过很多次,当地的人对陈教授非常敬佩,他的名字在我们家乡同样是家喻户晓。于是,贺俊山老人情不自禁地讲起了很多陈教授在这里调查裕固族语的动人故事,还给我们讲了许多裕固族的历史民歌、民间故事。

提起陈宗振教授,我由衷地敬佩他。我的父母曾常给我们讲述他在困难时期来到我的家乡长期调研西部裕固语的故事。八十年代初,我在家乡第一次见到了陈宗振教授和雷选春老师夫妇俩,给我们的感觉是热情好客,平易近人,像一对淳朴善良、德高望重的裕固族长辈,说着一口非常流利的裕固话。那时,陈教授和雷老师还邀我与本民族著名的西部裕固语老翻译家恩钦才楞(已故),一同走访当地的民间艺人,给我们讲解如何掌握《西部裕固语记音符号》(此材料1981年9月14日印于明花乡),以及使用它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很快,陈教授又利用几个晚上的空闲时间,免费为当地的农牧民群众举办了一期生动、有趣的学习班,那时,在语言音标考核测试中,我竟然获得了第一名,给了我足够的信心。

有一次,陈教授和雷老师正好参加一场裕固族婚礼。一位男青年用西部裕固语高声喊道:“格斯力尔(人们),好思厄什给尔(都往屋里)!”陈教授一听,此话说得有点不礼貌,便当场以长辈的口气对那个孩子进行了严肃的纠正:“木拉(孩子)!有扎安达迪米呀嗯(不要随便那样乱说,好吗)?”应该说“开亲力尔(客人们),好思厄什给尔(都往屋里请)”。那孩子羞怯地低下了头。2002年夏天,他又一次来到了我的老家——原莲花乡,在家里简单地喝了一碗奶茶,吃了几块羊肉,便和我那才3岁的女儿用裕固语进行对话。陈教授说:你的女儿很聪明,裕固话说得非常流利。转眼间十七八年过去了,我才发现,我的女儿已经渐渐忘记了本民族的语言,此后我便又一句一句地教给她,让她跟我重学裕固话……

自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从陈宗振教授到甘肃调查西部裕固语,到今天苗教授的调查,民族语言文化的保护、传承和发展不正是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吗

在调查西部裕固语期间,核对词语及翻译西部裕固语材料是我主要的工作。有时白天录音,晚上给苗教授一字一句地翻译,直到把每一个民间故事和民歌翻译完为止。印象中,苗授教对语言文字工作认真细致,严谨而不马虎。翻译的时候,我有的时候会承受不住,但苗教授的认真严谨,教会了我太多东西。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四遍,很多时候在反复地从头到尾进行翻译。渴了,喝几口热茶;热了,擦干脸上的汗珠;瞌睡了,揉揉眼睛,继续坚持。由于苗教授下乡时间有限,有一些重要的材料必须利用宝贵的节假日,加班加点去完成。有时候,我工作累了,她就让我下班回家休息,但苗教授吃过晚饭后,又开始工作了,直到半夜两三点。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她已经早早地开始整理资料了。

调查的时候,由于当地没有录音棚,我们的录音地点只好选在良友宾馆。七月骄阳似火,宾馆的窗户一关,室内就开始闷热起来。刚进入录音录像的状态时,外面时而传来一阵阵汽车和拖拉机的轰鸣声。于是,我们从良友宾馆转移到了西至哈志宾馆,中间连续换了四五个宾馆,在宾馆里,接连不断地传来结婚摆席的人群嘈杂声,等他们吃完席,楼道安静了,我们才又接着开始录音。不一会儿却又传来了服务员们打扫卫生的喧嚷声。为了使录音效果不受任何干扰,我们决定从张掖市电视台租借一间私人录音棚,坐上班车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在那里继续进行录音录像。可是,录音棚里的录像背景又不太符合标准,于是我们决定到附近的销售点买来一张张大大的泡沫纸,租了辆三轮车拉送过去,把泡沫纸粘到墙上,最后总算是达到录像的要求了。就这样,录音录像工作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转眼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和苗教授一起调查和翻译裕固语、录音录像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终生难忘!

作者简介

贺继新,裕固族,甘肃省肃南县莲花乡人,语保工程甘肃肃南西部裕固语发音人,“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奖”先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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