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难演续集
作者 ▏ 张浩明
在市图书馆开讲的古典诗词讲座已有几期了,每次汪正良都和这个女士打照面,俩人互相一瞥,不好贸然招呼。尽管凭着记忆中的轮廓,好像已辨识出就是当年的那个人,但毕竟那是年轻岁月发生的事,生怕记忆有误,造成尴尬。
可令他愉悦的是,都进入老年了,却对古典诗词有兴趣,不然怎会场场讲座都不落下。这种诗的浸润会使心灵有诗意的美,汪正良想到这儿顿然有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感觉。
这一次更巧了,汪正良发现和他互相一瞥的女士,今天就坐在他旁边。女士的头发明显地染过,浓密黑亮,化淡妆,穿件红色的风衣,脖子上装饰着浅色的纱巾,戴一副精巧的眼镜,听讲座时还拿出手机录音。女士整个的着妆打扮奔年轻化。女士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好像想搭讪什么,但终究还是沉默了。这一切汪正良都感觉到了,他也想和她打个招呼说几句,可仍然十分犹豫。
讲座完了,人们对台上的老师送去热烈的掌声。这时俩人都站起来了,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相视一笑,都不约而同地叫了声“你好”!
这一声同时叫出的“你好”真是太好了,好像有无限的力度和热度,把坚冰融化了。
我一看就是你!老汪说。
我一看就是你!那女士也如是说。
一切都水到渠成,一切都那么自然,春风拂柳,燕子斜飞,俩人慢步而行,有点突来的兴奋。那女士还想,今天若不来声“你好”引来重逢,也许今后就很难再见到了。
不远处就有个茶楼,他们在一个角落坐下来。
自然,俩人会有很多话可说。
那年汪正良从下乡的山区调回城里,上班没多久,母亲就给他张罗介绍女朋友,他说不急不急。母亲却说不急怎行?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儿女早享福!
不知母亲通过啥关系,把这杨三妹给介绍过来了。杨三妹叫杨晨蓉,也是知青,刚调回城不到半年。
见面那天是星期天,地点竟是在自己家里。
难怪母亲白天打整卫生,还把肉票全部割了。而那几天汪正良正好从同学处借来三本世界名著,一本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一本是叶君健先生缩写的狄更斯长篇小说《大卫.考坡飞》,还有本德莱赛的《珍妮姑娘》。当时这些都是所谓“封资修”的禁书,同学要他四天读完,还有人等着看。阅读和传阅这些书,那时是有风险的,一但被人告密,就有顶“反革命”的帽子等着你!
他喜欢这些书,白天上班忙,下班回来就悄悄地看,看得如痴如狂。当母亲把杨三妹介绍到屋里来时,他多少有些抵触,不大情愿。至少认为不是时候,等他把书看完还了,再说不迟。
这种如此淡然的心态,在母亲看来有些莫名其妙。
那天杨三妹梳了两条松松的粗辫子,穿一件粉红色有点点花“的确良”短袖衬衣,蓝色裤子,肤色白皙,模样清秀。俩人一见面,说也奇怪,她好像就喜欢上了汪正良,喜欢上了他妈,喜欢上了这个家,话多跳颤叽叽喳喳,交谈的主要话题是说下乡当知青的往事。杨三妹像只欢快的小鸟,汪正良却有些心不在蔫,又不好消减女孩子的热情,总显十分被动。
当晚吃了饭,杨三妹又和他母亲摆闲龙门阵,趁她们摆得上劲,汪正良又把书拿出来继续读。都晚上十点了,杨三妹才说告辞,母亲即叫他去送,还一再叮嘱要把小杨送到家!
杨三妹的家在牛市口附近,那年月公交线路少,收车的时间又早,俩人只有步行。从城中这条小巷出发要走一个多小时。对恋爱中的年轻人来说,本是天赐良机,路长情更长。但对汪正良来说有点不一样,他是否不喜欢这个女孩子,或者他正惦记着那未看完的书。他走得很快,路上话也不多,一个来回,他到家时已过午夜12点。回家在灯下又看到下半夜两点才睡,第二天早晨上班,头竟有些昏沉。
第二天第三天,杨三妹晚上七点左右又来了。她很热情,母亲也很高兴,泡上茶就出门,把这方小天地留给俩个年轻人。
明天是汪正良还书的期限,他本想抓紧时间把书看完,只要杨三妹一来,必定又是陪到半夜十二点,汪正良心中叫道“苦也苦也”!
杨三妹见他正看书,一把拿过来翻了翻说,哦,想不到你还爱看这些“封资修”的坏书?
坏书?我看坏书,就不是好人啰?汪正良一脸不高兴。
不是不是,不要乱上纲上线!杨三妹轻声笑了起来。接着又说,我晓得,你不喜欢我又来了,谈朋友谈恋爱,就是要谈嘛!要谈才谈得好噻!
杨三妹胸无城府,心地透明,有啥说啥,浑然天成,自有可爱之处。不知汪正良会不会欣赏她?
那晚杨三妹主要摆她的父亲。她父亲是个开长途货车的司机,一个月有二十多天在外跑车。父亲每次回来总会带些土特产,连山里的大树疙蔸都拉回来过,这东西用斧头劈了晾干,烧土灶煮闷锅饭最香,烧了的木炭闭熄,冬天可烤火。
杨三妹说得兴奋,滔滔不绝。她说父亲过泰岭时,买过几只野鸡,野鸡肉不好吃腥味重,但那鸡毛可好看了,五颜六色,金灿灿的,今天我带了两支尾巴羽毛送给你!说了拍了拍肩上的军用黄色挎包,这种挎包是那年月青年男女喜欢的流行款式。
这一谈又弄到午夜十二点。送杨三妹回家的路上汪正良突兀地说,小杨,我们这样相处,每天到半夜十二点,是不是像几把稻草燃起,虽然火很大,可一下就化成灰烬了!我喜欢你摆的树疙蔸慢慢烧,熬火!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这话杨三妹还是听懂了,一下停住脚步。她突然大声说你回去回去,不要你送了!你就是个树疙蔸!说了她又跺了几下脚,从书包内拿出两支野鸡羽毛,叭地一声折断扔在了地上!昏黄的路灯下那羽毛闪着光晕仍很好看……
杨三妹还是有点浪漫情怀的,她本想到家门口分别时,才把野鸡羽毛送给汪正良,这算一个姑娘的订情之物吗?而汪正良的那句“稻草”之喻,她认定深深地伤害了她。
汪正良看到杨三妹折羽掷地,跺脚发威之举,使他想到古代女子对待负心郎的断情手法。他本意也许并非如此,但已经这样了,这缘份是否像风中浮云一掠而过……
但汪志良仍小心翼翼,把杨三妹送到家门口,她气愤地看了他一眼,汪正良还是礼貌地说了声再见。
这件事谁做错了?汪正良说的那句话是否词不达意?他想或许可能和杨三妹慢慢了解,慢慢进行下去,他不适应也不喜欢杨三妹这种如同稻草大火燃烧般地谈恋爱方式。
接下的两三天,杨三妹没有来。母亲也发现了,骂他是戳锅漏,你有啥子不得了的,我看小杨就不错!母亲还说他嫌弃杨三妹,今后必定找不到好婆娘!
但这事情没有完。
大约七八天后,汪正良下班走到他住家的小巷口,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走过来招呼他,你是汪正良?他点点头,说什么事?
那姑娘说,我是杨晨蓉的朋友,她问你还有没有啥话要说?
汪正良知道这是杨三妹在挽回他俩的僵局,下了盘矮桩,但他想到那晚她折羽跺脚的威风,脑袋一热,提高了音调,只答了两个字,没有!
他想杨三妹或许正躲在某个角落偷偷看着他。
也许,汪正良不喜欢杨三妹这种类型的女孩子,但他喜欢什么类型,他又说不清楚,再说以他一个小工人的条件,他又能奢望“白雪公主”降临身边吗?
又隔了一个多月,他刚从厂里下班走出来推着自行车,没想到杨三妹又站在他面前,红着脸低声说,汪哥,你真的不理我了?
他答道,不是不理,是我们不适合!说了蹬起自行车,一下子消失在人群中……
杨三妹站在那儿,眼睛涌出发热的泪花,又恼又恨又羞……
汪正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浇灭杨三妹火一般的热情?难道这种近于残忍的浇灭,他能获得快感吗?如果是这样,他就是卑鄙小人了。可悲的是这么些年,他一直想不明白,最后归咎其是自己的浅薄和莫名其妙。
今天茶正慢慢地喝出味道。
后来俩个人都有自己的婚姻,婚姻都失败了。
杨三妹25岁那年,嫁给了同厂的一个电工,这人后来混成了厂工会主席,成了副厂级干部,越来越人模狗样,表面上对发妻热情似火柔情似水,暗地里却和另外两个女人有染。杨三妹为了孩子,一直隐忍装糊涂。
前两年那人得绝症走了,杨三妹陪到最后一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丈夫在她面前忏悔不已,心地善良的她对丈夫说的最后一句话全是短句子:我们,夫妻一场,我,姓杨的,原谅了你!
工会主席拉着她的手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汪正良的婚姻,真应了母亲骂他的那句话,你嫌弃小杨,必定找不到好妻。
他29岁那年娶一女强人,婚姻中的夫妻生活过得极不协调,他甚至害怕和女强人在床上纠缠。女强人后来竟喜欢上了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女强人也坦然地向他通告了这一消息。汪正良甚至感到庆幸,他觉得是有人在拯救他。
他和女强人心平气和地订了个协议,决定等儿子完成学业并工作就离婚。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
女强人和小男人重结并蒂莲,但好日子不长,生活不久,便得了怪病,每周须去医院输别人血液中提取出来的稀罕物质才能存活。
小男人“福”不住了,便甩手失踪,后来出现便快捷办理了离婚手续。
可天下事万般复杂,人与人各有各的缘份。
儿子对母亲的过失不仅原谅和宽恕,还很是孝顺。儿子软硬兼施用尽了各种办法,要汪正良回来照顾对这个已和他无半点关系的病女人。对了应该叫前妻,可无论是情感,还是看见这个人的皮囊,他都厌恶至极!只是受不了儿子的苦苦哀求,碍于血浓于水的父子之情,他只好答应回来当个不收分文的“义工”。那些日子,他每天戴墨镜戴口罩,把自已当成一只拉磨的牲口在出力……
而儿子在这些日子,还喋喋不休地劝他和她妈妈复婚,他愤怒得想煽儿子两耳光!儿子仍倔强地说,你不和妈妈复婚,也不准再找其她的女人。还说今后你们死了,我要把你们合葬在一起,你们终归是我的父母亲,是我天底下最亲的人,是你们给了我的生命!
哦,生不同心死同穴啊,儿子太残忍了!
叭,这下他真的煽了儿子一耳光!
儿子怒视着他,然后默默地流泪。
但细想儿子的话,你们终归是我的父母亲,这话没错啊,这就是宿命。
一年前,女强人终于寿终正寝,他才得以解脱。婚姻留给他的就是一个噩梦。不敢想,甚至提起都害怕……
现在回忆这些往事是沉重的痛苦的,但能互相娓娓地摆出来,又是无比坦然的。坦然使他变得轻松,轻松使他有了勇气。
老汪,杨晨蓉这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轻声地说,后来多年我想,我当初那么主动地追你,主要是我喜欢你身上那点冷冷的傲气,你爱读书,你好像站在云端俯视一个傻乎乎的女孩子。不知从哪天起,我也爱读书了,看了些外国名著,也喜欢古典诗词,这是和你短暂交往,留给我的最大收获!
汪正良发现阅读真的改变了这个女人,腹有诗书气自华,虽说已是老龄,却还真有了点风度气质。他竟有点感动地说,晨蓉,当初你热情淳朴一片真诚,我却认为你满身俗气,浅薄无知,其实说到底,是我的浅薄无知和莫名其妙,使我们未能走得更远。
不不不,杨晨蓉打断他的话,你再浅也比我深!再说即便我们走到一起了,未见得有想象中的那样美好,那样圆满?
杨女士这样说,还是让汪正良大吃一惊,他十分认同她的这句话。是啊!得到的不一定就好,好的不一定要得到,好梦难圆,难圆的梦也美,因为能长久回味。
但是现在俩人都解脱了自由了。汪正良想起早年杨晨蓉追他的勇气,好像这勇气今天又回转充溢在了他的身上,不由得缓缓地说,如果我们重新启步,补足年轻时的遗憾,再傻傻地寻找一个梦……您说好不好?说了这话汪正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不敢看杨晨蓉此时的神情。
杨晨蓉却单刀直入地说,老汪,你是在几十年后反追我吗?你从前冷冷的傲气变为了今天满满的勇气,我很欣赏!我很幸福!
后来他们共进晚餐,还点起了烛光。俩人小酌两杯后,杨晨蓉神色黯然,泪光闪闪地告之汪正良,他俩注定难续前缘!对不起啊老汪,对不起啊!她声音哽噎。
因为近日她就要去北京了。
原来她女儿大学毕业就在北京安了家,下个月要生孩子,女儿早就告诉了她,女儿说什么都要母亲去她那儿帮忙。
这一去是多久?杨晨蓉心中无底,很可能长时间难回成都……
汪正良听了这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而已经经历过承受过生活赐予的沧桑,他很快又波澜不惊。他久久看着杨晨蓉那张悲戚而又无可奈何的脸……
孩子的要求是很难拒绝的。汪正良低沉地说道。不难过不难过……
他这时又想到了自家儿子的话,他死后要和女强人葬于一穴,背脊不禁阵阵发冷。
他们这一代人遵依当时的国策,只准生一个,子女在这代人的心中,份量是很重很重的。杨晨蓉的女儿召她去京,怎么能不去!换作是汪正良,作同理心也会去。
这是时代打下的烙印,是人生圈定的宿命。
谢谢你的理解,老汪!杨晨蓉轻轻拭泪又长长地叹息。好梦难圆,圆了的就不是好梦……
杨晨蓉离开那天,汪正良去机场相送。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热泪涌出,互道声声保重。相逢不演续集,相逢难寻旧梦,不是不想演不想寻,是演不了寻不了,怎么演怎么寻啊?!
会不会有人说,今天的一比一是打平了吗?不,今天的一比一俩人都输了,输给了儿女,输给了命运……或者他们都赢了,不是有句老子说过的话“大成若缺”!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他们还有相逢的日子吗?
人生无常,世事无常,即便相逢,又是生命场景中怎样的几声晚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