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反身录(06)中庸反身录
离事功、节义求中庸固不可,以事功、节义求中庸亦不可,或出或处,只要平常。心果平常,无所不可。
自胜之谓强,能自胜其私而矫之以正,方是真强。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只是自强不息。
易流易倚易变者,俗人也;矫其易流易倚易变之私,不流不倚不变,方是君子。
吾人身处末俗,须是铁骨金筋,痛自矫强,才得不流不倚不变,立身方有本末。前辈谓宁为矫强君子,勿为自然小人,有味乎其言之也!敬揭以自儆(觉悟、反省),并以示夫及门。
遇易流易倚易变之际固当矫,平日独无所矫乎?须默自检点,已偏,随偏随矫:躁则矫之以静,浮则矫之以定,妄则矫之以诚,贪则矫之以廉,傲则矫之以谦,暴则矫之以忍,慢则矫之以敬,怠则矫之以勤,奢则矫之以俭,兢则矫之以让,满则矫之以虚。始则矫强,久则自然。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良知也;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良能也。圣人之所以为圣,不过先得愚夫愚妇之所同然,全其知能之良而勿丧耳,非于此良之外有所增加也。
夫妇虽可以与知而不常知者,乍起乍灭,自具良知而自昧良知也;夫妇虽可以能行而不常行者,情移境夺,自具良能而不率良能也。圣人、愚不肖之分,分于此而已。然则学人苟欲希圣,亦惟自率其知能之良,务合乎愚夫愚妇之所同然,火然泉达,日充月著,自然优入圣域,免于愚不肖之归。若外良知而别求知,纵知圣人之所不能知,亦是无知;外良能而别求能,纵能圣人之所不能,亦是无能:以其忘本逐末,舍血脉而求皮毛,无关于作圣之功也。识此,则当下便是鸢飞鱼跃于前;昧此,则动念即乖,桎梏(zhìgù,束缚)梏亡(gùwáng,为利欲所蒙蔽而丧失本性)于后。
夫妇知能,便是道之发端,即从夫妇居室上做起,便是造端。若此处忽略,则自坏其端,便是不能慎独。
闺门床笫之际,莫非上天昭鉴之所,处闺门如处大庭,心思言动,毫不自苟。不愧其妻,斯不愧天地;刑于寡妻,便是御于家邦。
夫妻相敬如宾,则夫妻尽道;处夫妻而能尽道,则处父子、兄弟、君臣、上下斯能尽道。
日用常行之谓道,子臣弟友之克尽其分是也。吾人终日谈道,试自反平生,果一一克尽而无歉乎?苟此分未尽,便是性分未尽,而犹高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伦常有亏,他美莫赎。居恒念及此,便有多少愧心,多少憾心。
平日读中庸,亦知心要平常;然平常不平常,不在言说,临境便见。能素位而行,便是平常;一或愿外,心便失常;心一失常,平常安在?
处富贵如无与,处贫贱如无缺,处患难如无事,随遇而安,悠然自得,方见学力。否则胸次扰扰,心为境转,其造诣(学业达到的水平、境地)可知。
学问不能随境炼心,不能无入而不自得,算不得学问。
夫子赞鬼神之德之盛,分明说体物而不遗;乃后儒动言无鬼神,启人无忌惮之心,而为不善于幽独者,必此之言夫。
知鬼神体物不遗,则知无处无鬼神,无时无鬼神。人心甫(fǔ)动,鬼神即觉,存心之功,真无一时一刻而可忽,故必质诸鬼神而无疑,方可言学。
孝为百行之首,修身立德为尽孝之首。舜之大孝在德为圣人,故人子思孝其亲,不可不砥砺其德。德为圣人,则亲为圣人之亲;德为贤人,则亲为贤人之亲,若碌碌虚度,德业无闻,身为庸人,则亲为庸人之亲;甚至寡廉鲜耻,为小人匹夫之身,则亲为小人匹夫之亲。亏体辱亲,莫大乎是,纵日奉五鼎(古代行祭礼时,大夫用五个鼎,分别盛羊﹑豕﹑肤(切肉)﹑鱼﹑腊五种供品)之养,亦总是大不孝。
问:大德之人必得禄、位、名、寿,孔无德乎,何为老于穷途?颜无德乎,夫何三十二而亡?曰:孔虽老于穷途,然穷于一时,实不穷于万世,受天之祜(hù,福),与天无极。颜虽三十二而亡,而有不亡者存,一念万年是也,区区形骸修短,当非所论。召诰曰: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诗云:文王在上,于昭于天(文王:姬姓,名昌,周王朝的缔造者。于(wū):叹词,犹“呜”、“啊”。昭:光明显耀。全句意为文王神灵升上天,在天上光明显耀)。文王陟(zhì)降,在帝左右(陟降:上行曰陟,下行曰降。左右:犹言身旁。全句意为文王神灵升降天庭,在上帝身边多么崇高)。又曰:世有哲王,三后在天(世:代。哲王:贤明智慧的君主。三后:指周的三位先王太王、王季、文王。后,君王)。又云:秉文王之德,对越(颂扬)在天。知此则知颜子矣。知颜子,斯知天之所以酬德矣,或酬于生前,或酬于身后。龙潭老人所谓此翁无急性,却有记性,斯真知天者。若谓形亡神灭,则诗、诰及周公“不若旦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之语,皆诳语矣,曾谓圣人而诳语乎哉?必不然也。
择善固执,是为学实下手处。善非书语成迹之善,择而执之,义袭于外,乃吾人天然固有之良也。博学而不学此,便是杂学;审问而不问此,便是泛问;慎思而不思此,便是游思;明辨而不辨此,便是徒辨;笃行而不行此,便是冥行。
此非一路可入,或考诸古训,或证诸先觉,或静坐澄源,或主敬集义,或随处体认。内外交诣,不靠一路,故曰博。既学而此良与理,或未能凑拍吻合,或动与静殊,未能一致,自不容不问。如张子患定性未能不动,就程子质问,程子告以定性之旨,“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是也。思者圣功之本,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昼夜默参,力到功深,豁然顿契。辨之于友,以证所契,务期至当归一,庶不毫厘千里,夫然后沛然见之于行,步步脚踏实地,斯步步莫非天良,与空言虚悟、对塔谈相轮者,自不可同日而语。
己有性而不能自率、自由、自尽其性,己有觉而不能以其所觉觉人,以尽人之性;悠悠度日,不能寅亮(恭敬信奉)天工,默赞化育,顶天立地,贯彻三才,做场人虚生浪死,与草木何异!
问致曲。曰:曲是委曲(委婉曲折)。吾人良知良能之发,岂无一念、一言、一事之善,只是随发随已,不能委曲推致,与不学何异?所贵乎学者,正要在此处察识,此处着力。如一念而善,即推而致之,以扩其念;一言之善,即推而致之,以践其言;一事之善,即推而致之。令事事皆然,纤悉委曲,无一不致,犹水之必东,虽遇湾曲转折,不能为之障碍,才得达海。
日用起居,饮食男女,辞受取予,应事接物,务依良知而行。委曲善处,不失其良,便是致。
曲礼三千,皆所以致曲也。纤微不忽,善斯成性,不矜(庄重)细行(小节),终累大德。大德固不可踰闲,小德亦不可出入,此方是致曲。如此致曲,则所以收敛身心者愈细愈密,久之道德积于中,器宇自别。
人孰无良,觌德心醉,善心自兴,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
问尊德性。曰:尊对卑而言,天之所以与我,而我得之以为一身之主者,惟是此性,耳目口鼻,四肢百骸,皆其所属以供役使者也。本是尊的,本广大精微,高明中庸而有德,故谓之德性。只因主不做主,不能钤束(qiánshù,管束)所属,以致随其所好,反以役主,灵台俶扰(扰乱),天君弗泰。尊遂失其所尊,不容不学问,以尊此尊。问是问此德性,学是学此德性。若问学而不以德性为事,纵向博雅(学识渊博,品行雅正)人问尽古今疑义,学尽古今典籍,制作可侔姬公,删述不让孔子,总是为耳目所役,不惟于德性毫无干涉,适以累其德性。须是一扫支离蔽锢之习,逐日、逐时、逐念、逐事在德性上参究体验,克去有我之私,而析义于毫芒(比喻极精细微小的部分),以复其广大精微,愈精微,愈广大;不溺于声色货利之污,而一循乎中庸,以复其高明中庸,愈中庸,愈高明。德性本吾故物,一意涵养德性而濬(同浚)其灵源,悟门既辟,见地自新,谨节文,矜细行,不躭空守寂,斯造诣平实。夫如是,德岂有不至,道岂有不凝乎?
邦无道,默固足以有容,若不韬光晦迹,终为人所物色,须是无名可名,方免矰缴(zēngjiǎo,比喻设计害人的陷阱)。
问:中庸谓明哲保身,古今正人非不明哲,然往往身不免祸,何也?曰:士君子立身,自有本末,若必以苟全为保身,则胡广之中庸、苏味道之模稜、扬雄之身仕二姓、冯道之历仕五季,皆是能保其身,既明且哲矣!夫等死耳,然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此处要见之真,守之定。倘轻于鸿毛,不妨敛身避难,保其身以有待;苟事关纲常民彝,一死重于泰山,若比干之剖心、文天祥之国亡与亡,此正保其千古不磨之身,乃明哲之大者。扬雄、冯道,止缘错认苟全为保身,偷生一时,贻讥千古,纲目书莽大夫扬雄死,通鉴于冯道口诛笔伐,为戒无穷。由斯观之,果孰得而孰失耶?
言及王天下三重本诸身章,遂太息曰:岂惟三重之道必本诸身,凡讲学著书、经世宰物,皆当如此。讲学著书若不本诸身、征诸人,考诸往圣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则学不成学,书不成书。经世(治理天下)宰物(谓从政治民,掌理万物)若不本诸身、征诸人,考诸往圣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则经济不成经济,事业不成事业。
经纶天下之大经,由于立天下之大本,本者何?即心中一念灵明、固有天良是也。立者立此而已。无他肫肫,此即肫肫;无他渊渊,此即渊渊;无他浩浩,此即浩浩。时出者,由此而时出也,当恻隐即恻隐,当羞恶即羞恶,当辞让即辞让,当是非即是非,自聪明睿知,自宽裕温柔,自发强刚毅,自斋庄中正,自文理密察,自然而然,夫焉有所倚?
潜龙以不见成德,吾人苟真实念切性命,自宜埋头密诣,一味闇修,章与不章,一切莫管。才有期章之心,便是小人的然,并其所为闇然亦假。
凡人学道无成,皆由名根未断,浅之为富贵利达之名,深之为圣贤君子之名,浅深不同,总之是病。此病不除,即杜门闇修,终日冰兢,自始至终,毫无破绽,亦总是瞻前顾后,成就此名,毕生浇灌培养的是棘榛,为病愈深,死而后已。此皆膏肓之症,卢扁之所望而却走者也。故真正学道,须先除此病根,方有入机。
一切世味淡得下,方于道味亲切;苟世味不淡,理欲夹杂,则道味亦是世味,淡而不厌,非知道者,其孰能之?
内省不疚,方是真慎独;无恶于志,则慎独方得力。
若止无恶于人,即非乡愿之谐俗(与时俗相谐合),亦不过是迹上打点,动鲜愆尤。必无恶于志,斯心事光明,不愧衾影,不愧屋漏,便是天德;有了天德,不患无王道。
自衣锦尚綗以下,皆所以慎独率性,以复天命之本然也,本然处原淡、原简、原温、原近、原微,即此便是本体;能淡、能简、能温、能谨近、谨自、谨微,即此便是工夫。由工夫以复本体,即本体以为工夫,斯尽性至命,天人一贯矣。若稍有一毫夹杂,稍有一毫渗漏,稍有一毫安排,稍有一毫未化,便涉声臭,终非不睹不闻天命原初之本体。
于穆不已之真,绝无声臭。故必化而又化,声息俱无,即之若无,而体之则有,所谓口欲言而辞丧,心欲缘而虑亡,则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