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忆跟张君秋老师学戏

回忆跟张君秋老师学戏

莫 宣

1959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戏曲组编辑张幼芳同志要办一个“大家跟着唱”节目,拟请张君秋先生教唱《望江亭》中的唱段,让我去当学生。平素我最崇拜的京剧大师就是梅兰芳和张君秋两位,我连做梦也没想到能亲自向张君秋先生学戏,真使我喜出望外。可是张先生提出要跟学生见见面,还要考考我,这下子又使我着了慌。

热情的张幼芳把电台的大盘录音带借给我(那时还没有盒式带),我便突击学习,下了班听录音,记简谱。过了几天,张幼芳带我去北京工人俱乐部后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张先生已经在这里等着我们了。陪同他的有王雁导演和著名小生演员刘雪涛。张先生要我先唱给他听听。我自知还没有学好,只好大着胆子把突击学来的唱给他听。没想到张先生听完后很高兴,说:“你可以跟我学。”这时王雁导演站起来和张先生握手说:“祝贺你收了一个学生。”刘雪涛先生也向张先生祝贺。而我只知道高兴,傻乎乎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向张先生行个礼。现在想起来怅怅然不禁感到遗憾。从此以后,我便成了张君秋先生的学生了。

教唱节目录完音之后,和蔼的张老师还让我到他家去继续学。他发现我是个戏迷,便说:“是戏迷才好,迷了才能学好。”紧接着又说:“我也是个戏迷,不迷怎能演好戏唱好戏呢!”

我是个业余爱好者,学习不太认真,往往学得差不多就算了。可是张老师教戏非常严格,他说:“学唱就跟写字一样,不能马马虎虎,少写了一个‘点’就是错字,学唱也一样,少一点都不行。”多么认真的老师啊!这番话我一直铭记在心,不仅对我当时学戏,对我以后的工作和学习也有着深远的影响,使我受益匪浅。当时我的另一个想法是,我已经工作好几年了,不可能再去下海当京剧演员了。张老师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便说:“参加业余演出,也得要唱好了。”张老师虽然要求严格,一丝不苟,但说话总是很温和,循循善诱,使我很能接受。

有一次我去张老师家,他问我唱过什么戏。我说唱过《武家坡》。他说:“你把第一句慢板唱给我听听。”于是我便唱:“寒窑内,来了我,王氏宝钏。”唱完后张老师笑了。他说:“这么长的腔你一口气唱,我们可没有你这样的本事。”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张老师说:“唱长腔要换气,不能一口气唱下来,你们不是惯于用简谱学唱吗?在休止符的地方可以换气,在附点的地方可以偷气,一定要学会偷气,这就叫做‘气口’。”我业余学了十多年,都是票友教我唱,就没有一个人谈到“气口”问题。张老师还说:“一段长腔唱时要注意节奏,不要唱得平平淡淡。譬如,其中快慢、高低、缓急、刚柔,都要掌握好,该催的时候催上去,该撤下来就撤下来,有的唱该甩给胡琴,就不要唱了,唱了反而显得笨拙,甩给胡琴还显得俏皮。”还说:“你们用简谱学唱,不要把音符咬得那么死,听起来有棱有角似的,要学会用滑音。”张老师一面说,一面示范给我听。我顿开茅塞,受到很大启发。他真是一位好老师,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有一天,我把《坐宫》的张腔唱给张老师听,可是唱到“秦楼楚馆”时掉了板。张老师就不往下教了,说:“没有板怎么行呢!板是最基础的。”还说:“猜一猜驸马爷的‘爷’字声音唱出去,还要拉回来。”他便将这句唱给我听,并让我跟着学,我便用心地学着唱。他还说:“要注意这句腔 不能散在外面。”接着还说:“唱慢板不可拖沓,已经是慢板了,再拖沓让人没法听了;唱快板要稳,快板再唱快了,字都听不清了。”在教唱《望江亭》时唱到“为避狂徒到此间”这一句,强调说:“这个‘间’字拖腔要唱成枣核形。”说着又示范给我听。我想这些地方正是张派的特点,张派的迷人之处,婉转动听,具有无限的魅力。

我还清楚地记得,有时候,我们几个学生去了,张老师还亲自操琴,让每人各唱一段,然后再 指出每人的不足之处。他问我们吊嗓不吊嗓,我们都说吊嗓。他又将吊嗓的方法告诉我们。他说:

“吊嗓前和吊完后可以喝水,吊嗓过程中不可喝水,上了台是不能喝水的。开始吊嗓时,调门不要 太高,慢慢提高调门,这样高音慢慢就上去了。”我们问张老师是不是要去城墙根或水边喊嗓,张 老师说:“没有必要,许多外国歌唱家,就在屋里跟着钢琴练,不是嗓子也很好嘛!”

我们感冒了或嗓子哑了,张老师就让休息,不让练唱,过去认为一定要喊出汗来才会好,他说:“这样不科学,感冒了嗓哑了再喊嗓,病不更加重了吗?应好好休息,等好了再练唱。”

张君秋在教戏

张老师不仅对学生诲人不倦教导有方,而且关心学生的生活。那是1971年的冬天,领导派我带 一个摄制组去杭州拍越剧现代戏,那时候还没有录像也没有彩色电视,拍的是16毫米黑白舞台纪录片,拍到最后一天,我不小心从架子上掉了下来。幸好冬季棉衣穿得厚未成重伤。消息传到北京,张老师听说了,很不放心,常打电话到办公室询问。我拍完片后,到上海老家休息了一周,母亲给我服了云南白药进行调理。我回京后,同志们告诉我张老师来了好几次电话,询问我的伤情。于是我赶快抽时间去张老师家,告诉他,我已经好了,不要再牵挂,他这才放心。

我永远忘不了,1982年底和1983年初,几位香港和美国名琴票来京,约我演出《望江亭》和《春秋配》。张老师知道后,约我两次去他家给我说戏。名琴师张似云先生说:“你师父给你说戏,你可不能不去,你要不去,演砸了,他可要说你了。”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我哪能不去呢!给我说《春秋配》那天张老师不太舒服,身上还背了个热水袋,但却仍给我说戏,还有蔡英莲老师和谢虹雯老师也在座。他嘱咐我说:“演大青衣在台上不可乱动,少动为好。”演出时,他又亲自去 看我演出,在演《望江亭》时我在台上看见他扒在前排位子的靠背上,目不转睛地看我演戏。戏演完后,他又到后台来,热情地鼓励我说:“演得比我想象的好。”还说:“看你的演出我真是太紧张了。”我心里想,这是一位多么好,多么负责的老师啊!这时李慕良和白登云先生也来向我祝 贺。随后我和张老师、荣高棠、赵荣琛先生等一块愉快地合影留念。

自从我调到电视台担任电视戏曲导演之后,工作特别忙,每月至少有五次转播任务(那时没有 录像)。为此要做好准备工作,包括晚上去剧场看戏,选择转播的剧目;上班时则要做案头工作,要给摄像谈镜头,对灯光、音响、美工等工种提出要求。有时候张老师给戏校学生们说戏时,让学 生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一块儿学,可是我正在上班,请不了假,我见到张老师总说:“我是您最不用功的学生。”张老师总是原谅我说:“你的工作太忙了。”可我自己却不能原谅自己,还是在学 习上不够刻苦,多好的学习机会,白白地放弃了。现在发现许多问题,再想请教,可张老师已经离开我们两年多,没法再请教他了,我为此而常自责和悔恨。张老师虽离开了我们,但他的教诲常常在我耳边回响,他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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