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柯灵先生
遥祭柯灵先生
肖关鸿
转眼柯灵先生已经去世近二十年了。先生身后是寂寞的，一代文豪在他生活了一辈子的上海竟然已经鲜被提及，是上海人健忘，还是我们这个时代太无情了。
我与柯灵先生成为忘年交，不仅因为他是我最尊敬的文学前辈，还因为他曾是文汇报笔会的创始人，我自认为是他的传人。
我主持笔会后，第一次改版。柯灵先生看了版面很高兴，对我说，这才是笔会。
我以为是在精神上得了他的真传，继承了文汇报的传统。现在，这个文脉还有什么人看重？
晚年柯灵
想到要为柯灵先生出版文集是我为柯灵先生举办九十寿宴时，当时我还没有去出版社任职。在这之前，有几家出版社提议为柯灵先生编文集或全集，都被柯灵先生婉拒了。
我想，柯灵先生是因为与文汇报的历史渊源才同意由文汇出版社来做这件他晚年最为看重的事情。自然，还有与我的情谊及对我的信任。
在柯灵先生最后两年时间里，一直把编选这套文集作为最重要的工作。他把文集的出版看作一生文字生涯的总结。
我当时与柯灵先生商量，是否编全集，收入他一生的全部作品，由先生亲自阅定，以传后世。柯灵先生却说：“我的作品不是什么经典，能有几篇传世已经不错了，不用出全集，精选一下出几本文集就可以了。”柯灵先生晚年已成一代宗师，却如此谦虚，句句出自肺腑，令我感动。
我考虑柯灵先生年事已高，文集编选工作量太大，而且繁琐，提议是否派个青年编辑帮忙工作。先生又婉言谢绝，说他习惯自己慢慢来做。我深知柯灵先生向来的严谨作风，又体会先生把文集的选编作为毕生创作的回顾，有番特殊的意义，别人无法替代。
柯灵先生选编取舍很是斟酌，每一卷的目录都由他亲笔写下，每一篇文章他都重新校阅。这些文字早已在各种版本里多次选用，有些篇章更是脍炙人口，但柯灵先生还是一丝不苟，仔细推敲，一个用词，一个标点，都认真改过，有的早年作品还作了较大的修订。我每次去取稿，看到稿纸上柯灵先生修订的笔迹。一笔一划，清秀绢丽，不由肃然起敬。但我也担虑，九十高龄的先生如何承受如此巨大的工作量。
柯灵先生编选的进度很慢，常被各种琐事打断。海内外故交新知每到上海，都想登门拜访，他们的新作出版都想求先生题辞写序；还有各种大型文集和画册的序文，出版单位不远千里，直奔上海，声言非柯灵先生莫属。先生情面难却，又不堪负担。他多次对我说，再也不写序了。但常常又为老友说动，放下自己文集的选编工作。
作者赴柯灵先生公寓祝贺九十寿辰
柯灵先生去世前一年冬天，我去看望他。先生已很虚弱，浑身乏力，无法工作。他对我说：现在才真正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已经很久没有动笔，但他始终牵挂着这套文集，说待身体稍好，立即动手，赶忙编完。
我们还谈到文集的序。柯灵先生说，我会写篇长序，谈谈我这一生。
转年五月，我去海德堡大学讲学前，向柯灵先生辞行。自然还是谈到这套文集，谈到这篇序。柯灵先生说：“我虽然没动笔，但一直在想怎么写，我一生为自己的书和别人的书写过许多序，但这篇序文最重要了。”那天，先生谈笑风生，几个小时没有一点倦意。
没想到，我离沪两天后，柯灵先生突然病倒，住院抢救，曾一度昏迷。先生清醒过来，见到陪侍在侧的夫人陈国容便说，我那篇序还没写，等我出院了，马上写。国容夫人对我说，先生在病榻上唯一牵挂的就是这套没编完的文集和没写出的序。
作者为柯灵先生举办九十寿宴
柯灵先生几乎与二十世纪同龄，一生傲骨，两袖清风。百年沧桑，荣辱沉浮，早已置之度外。临终之际，别无他念，唯一牵挂的只是文字，这才是书生本色，大师风范。
先生病情加重后，自知将不久人世。他以微弱的声音嘱咐国容夫人拿笔和纸来，我要写一句话作为文集的题辞。他要把这套文集“献给风雨同舟五十年的妻子”。但到拿来纸笔，先生又昏睡过去，最终没能写出。
柯灵夫妇相亲相爱相敬相助相濡以沫半个世纪，先生曾多次说，此生对夫人无以为报，唯有将他一生最宝贵的文字献给妻子。
柯灵先生去世后，维系国容夫人精神意念的就是出版这套文集以告慰柯灵先生在天之灵。过度的悲恸使她一病不起，但她在病床上仍然以极大的毅力继续了柯灵先生没做完的工作。可以说，这套文集的完成凝聚了柯灵先生和国容夫人共同的心血。
作者与柯灵夫妇
柯灵文集共分六卷。第一卷散文，第二卷序跋、游记和小说，第三卷文艺评论、文史拾零和创作谈，第四卷杂文，第五卷戏剧和电影剧本，第六卷书信。文集三百余万字，囊括了柯灵先生写作的各个领域的精品，全面反映了柯灵先生一生创作的风貌，遗憾的是柯灵先生没能为自己这部最重要的著作留下序文。这篇序文是除了柯灵先生之外无人可以替代的。因此，我与国容夫人最后商定，选用柯灵先生历年所写的自述文字的片段裁剪出一篇代序。
文汇月刊停刊最后一期
作者特别选择柯灵先生这张照片作为封面
我在柯灵先生晚年有幸常蒙垂爱，聆听教诲，受益匪浅。先生的道德文章成为后辈的人生标尺。受国容夫人之托我为文集写这篇后记时浮想联翩，难以落笔。当年我在海德堡惊闻柯灵先生噩耗，深为自责，没能让先生在生前看到文集的出版。在柯灵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文集终于出版，我希望作点小小的弥补以告慰柯灵先生在天之灵。
今天值柯灵先生110年诞辰之际，重拾旧文，以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