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文献英译的困惑

围棋文献英译的困惑

前注:此文最早发表于2007年6月的《爱思想》。那时我还发表了《发生在伊朗的围棋故事》系列文章(2015年在改编这个系列文章基础上由华文出版社出版了《我在伊朗下围棋》一书,此文也作为外一篇被录入此书)。此文当年发表时影响较大,读者甚众。当年我撰写此文的目的,除了就中文围棋文献中某些围棋专业术语如何翻译成英文这类的技术性问题进行讨论外,还想从翻译事实出发告诫人们:应该从向世界推介围棋的实际需要出发而不要从极端民族主义角度去看待围棋文献的英译问题,那样只会阻碍而不是帮助围棋以更快的速度走向世界。

围棋是中国的国粹,但是一个多世纪以来衰落了,而同期在日本围棋却发展得很快。以前我曾看过一些日文围棋杂志,知道不少我们常用的围棋术语其实是日本人发明创造的,比如,“急所”、“气合”以及“模样”什么的。尽管日语和汉语发音不同,但是其汉字的含义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几乎是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大致明白的,所以并不很在意。

上次受人之托想把一本宣介围棋基本知识的图书从中文翻译成英文,面向西方人进行普及(此事是指2003年《围棋报》主编王振华先生曾约我英译一本围棋普及图书,后因当时工作原因,我未能完成这项翻译工作。有点遗憾——作者注),这才发现,日语和汉语发音和表述的不同对于围棋术语的英译,其实是很令人困惑的一件事。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必将对我们中国人向世界推介围棋,尤其是推介中国古老的围棋文化产生不利的影响。

围棋已不仅是中国的国粹,她也早已成为日本的国粹,而且被日本人发展成为一种技艺修为的规范,即棋道了。不仅如此,现在的韩国作为世界围棋的最强国(此文作于2007年,那年虽然曾经的世界最强者李昌镐已开始退出围棋历史舞台,但由于又出现了一个围棋天才李世石,那年在仅有的富士通杯、LG杯、三星杯中,中国棋手无一进入决赛,而韩国棋手则包揽了三大赛冠亚军。但到了2013年,中国棋手一口气包揽了当年全部6个世界冠军,其中4个世界冠军都是击败韩国人获得的,另2个比赛则包揽了冠亚军。之后5年围棋进入了中国围棋时代。现在则是中韩竞争时代——作者注),它也有资格认为围棋是韩国的一种国粹。

所以,中日韩三国都有资格,实际上也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和方式向世界宣传和推介各自的国粹——围棋。这时便出现了一种很有趣的现象,围棋这个具有同一博大精深内涵的竞技项目在世人面前却是一个从文字到语音都完全不同的、几乎是“四不象”的东西。

就拿“围棋”这个词来说,大陆中国人叫她“weiqi”(围棋的汉语拼音),日本人则称之为“Igo”(日文“碁”的发音,英文写作“go”),而在朝鲜语中,她又被读作“baduk”。另外,我国的台湾省却把围棋两字读作“goe”。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中国人如果向中日韩三国以外的世界用英文翻译(用其他文字翻译也一样)中国的围棋文献(包括古时典籍)时,应该怎么办呢?

大家知道,日本人正式向世界推介围棋,即把棋圣战决赛的首局放在国外举行以来至少有20年时间了(1985年新闻棋战棋圣战首次在日本本土之外的韩国汉城举办。之后则先后在洛杉矶、檀香山、纽约、夏威夷、德国杜塞尔多夫、巴西圣保罗、澳大利亚悉尼、荷兰鹿特丹、上海、香港等世界大都市巡回演出。日本名人战和本因坊战也随之仿效,赴巴黎、伦敦、马德里、法兰克福、新加坡、汉城、上海、台北等大都市举办——作者注)。在这段漫长的向世界推介围棋的过程中,日本出版和发行了大量的英文围棋书籍和文献辅助向海外推介围棋,为围棋走向世界立下汗马功劳。当然,这些东西中的围棋术语大多是按照日语的发音音译的。

比如,围棋术语“劫”,日文读作“ko-u”,英文里也就用拉丁文写成“ko”。这样,如果我们按照中文发音翻译成“jie”,估计读过英文围棋资料的外国人碰上大多会不知所措的。属于这类的围棋词汇还有一些,如“尖”(日语发音和英文都叫“kosumi”或“kosmi”)、“飞”(读作“guyida”)和“挂”(读作“gakali”)等等。这些常用的围棋术语日本人大多已经按照其日语的发音向世界上推介过了。所以,我们在翻译中文围棋文献时(除翻译成日文或朝鲜文之外),这些围棋词汇如何翻译是耐人寻味的,当然也是令人困惑的。

不过,日本人在翻译表述围棋术语时也有所不同,基本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名词类围棋术语,如“贴目”和“厚势”等,都是汉字,翻译时大多用音译,即按照其读音用拉丁字母拼出。如“贴目”的英文就译成“komi”。第二类是动词类术语。动词类围棋术语有使用汉字或加上表示修饰用的平假名,也有不使用汉字和平假名,只使用片假名的。前者数量比较少。比如,“断”这个术语日文就用“切”(即一个汉字“切”加一个平假名“リ”组成,读音为“kiri”,而“打入”这个术语则用两个汉字“打込”(后者是日本人创造的汉字)表示,读音为“uchikomi”。后者则多一些。

除了前面举例者外,还有“扳”(读音为“hane”)、“顶”(读音为“tsuke”)、“消”(读音为“keshi”)、“拆”(读音为“biraki”)以及“跳”(读音为“tobi”)等。据笔者所知,这两种动词类术语的译法是不一样的。一般来说,这些术语大多是按照其动词的含义进行翻译。如“切断”,往往译成英文cut,而不用kiri。“扭断”就译成crosscut,而不用kiri-chigai。还有,“跳”,就译成jump,而不是日语发音tobi。应该说,这种翻译方式是成功的,因为像这类动词的含义比较明确,英文表述上也清晰易懂。西方人更容易接受按照词义翻译的英文词汇。而有些动词类术语由于这些动词的词义本身就比较含糊,所以往往是按照日文的发音翻译的。比如,“顶”,英文没有适当的词,就只有用日语读音tsuke了。

当然,在很多情况下翻译者考虑到音译会概念模糊,意译又不得要领,于是干脆撇开这类术语,只用阿拉伯数字1、2、3或者英文字母a,b,c注明黑白某方要走的位置,以代替不好翻译的术语。这样一来,读者倒是明白了,但原本那些术语中所蕴涵的围棋所独有的韵味也就荡然无存了。使用围棋术语,对于熟悉中文或日文的人来说,很形象,也易于理解,但是音译围棋术语对于那些只懂得如何读音却并不懂得该拼音何意的西方人来说则是毫无概念可言,只知其所然,不知其所以然,徒然会增加他们学习围棋的难度。反之,意译,即按照其含义翻译,西方围棋学习者可以较为方便地理解某些围棋术语的含义,但无疑又会减少围棋的味道和魅力。对译者而言,这的确是一个很难取舍的矛盾。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日本人在许多场合用音译的方式向西方人宣介一些动词类围棋术语似乎并不很成功,那么,我们中国人在此问题上又应该如何处理呢?说句老实话,笔者作为围棋文献翻译的一个新手的确感到困惑。这也是笔者要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因为如果要把中文围棋文献翻译成英文等西方文字,我们除了会遇到日本人所遇到的同类问题之外,还会遇到日本人所没有遇到的新问题。这种新问题归纳一下主要有以下两个:

1,对于某些动词类围棋术语是采用日本人已有的音译拉丁字母翻译,还是另辟蹊径呢?如果另辟蹊径,是按照中文的汉语拼音音译,还是按照这些术语的汉字本身的含义意译或是用棋子的位置进行表述呢?

2,中国古代围棋典籍中含有大量的与围棋棋形有关的形象化围棋术语,如“金鸡独立”、“倒脱靴”和“盘角曲四”等。这些对于中国人来说朗朗上口的围棋术语又应该按照什么标准或规范进行翻译呢?

这两个问题的回答难度是非常之大的。

翻译中文围棋文献中的围棋术语,如果采用“拿来主义”,直接使用日语的围棋术语音译加以表述,并非不可以,那些已经接触过这类日语音译围棋术语的西方人可能会明白。而且,某些日本人创造的名词类术语按照日语音译不仅是合乎逻辑的,也是合理的。约定俗成嘛。为此,笔者的意见是,首先,只要是日本人创造的并且为我国围棋界所采纳使用的围棋术语,无论名词还是动词,或其它任何词性的词,日本人如果是音译的,我国也应该按照日文发音(不是中文发音)和日本人的拉丁拼音音译,不必另起炉灶。

比如,“腾挪”,日本人称之为sabaki,也是日本人最先使用于围棋的。这个词的意思是说对弈者用一种轻巧而有弹性的棋形或下法去企图拯救一块形势不好的棋。说实话,人们在中文里是很难找到另一个词汇去代替这个术语并对这个术语加以形容的。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将其译成英文,最好还是选择日文发音的sabaki。如果你想用英文其他含义类似的辞去解释也是很麻烦的,因为英语里也没有这样一个词汇。你只能用一整句话去解释这个“腾挪”,如“to make a light and flexible shape in orderto save a group of stones”之类的英文句子,而且还不知道你这样做能否让西方读者完全搞清楚什么叫“腾挪”。

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完全可以借用日文的译法,而不必去多此一举地去创新翻译。这样做,不仅是尊重日本对围棋艺术发展的巨大贡献以及其在世界上推广围棋所做的所有前期工作,而且,其本身对加快围棋在世界上的推广速度也是大有好处的。

另外,对于那些不是日本人创造的,而是我国围棋文献中自古以来就有的围棋术语,由于日本人早已按照他们的围棋术语翻译规则用日文发音音译对外宣传过了的,我们也需要持慎重态度,一般情况下也可以照搬日本人的译法。如前面所说的“打劫”一词。日本人按照自己的读音翻译成“kosmi”。我们在处理围棋文献中的“打劫”一词英译时就可以借用日本首先使用的“kosmi”,而不是“dajie”。

但是,有的时候我们也不能全部采用拿来主义。比如,“双活”这个围棋术语。日本人在二十多年前就开始按照其日文发音译成“seki”。西方的只要是会下围棋的人都知道seki就是指双活。甚至台湾地区和新加坡等地似乎也采用了日文音译,即是说用seki来表示围棋双活的概念了。但是西方的围棋初学者恰恰在理解seki这个词上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将中国的围棋文献中的“双活”一词翻译成英文时,是否也要采用日本人的音译呢?说实话,我对此也是颇费踌躇的。

原因有二:一是西方人,甚至包括新加坡人和我国的台湾省人似乎都已经接受了日本人的seki这个双活概念,但这个概念用seki这么一个模糊的读音拼写词表述又的确是更令人,尤其是更令初学者糊涂的翻译方法。二是英文中有更好的词汇以对围棋的双活概念加以表述的。这就是“both alive”或者“double alive”。双活本来就是指双方各有一块棋在一个既定的环境中共存。Seki 其实日文原文里就是中文的“双活”。懂汉字的东亚各国人一看就明白,但你一译成日文的发音seki,不仅西方人从字面上看不出该概念的任何启示,就是我们中国人,可能还包括一般的不懂日语的韩国人,也搞不清这个seki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围棋文献英译的目的是让西方读者尽快地了解围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用英文“both alive”或“double alive”来翻译“双活”这个概念,当然要比“seki”让人明白得多了。我们的翻译如果在一些并非无关宏旨的地方让西方国家人去琢磨一些概念模糊不清的音译词汇其实是不利于围棋在世界上推广的。这个道理对于那种试图全部用汉语拼音来音译围棋术语的不切实际做法的人也是适用的和有说服力的。

所以,笔者认为,对于一些我国原有的围棋术语,如果意译会更加形象的话,无论是否已经有日文音译在前,我们完全可以因“词”制宜加以变通处置。当然,这种翻译处理一定要比原日语音译方式更好才行,否则也会弄巧成拙的。为此,我还认为,如果在不确实的情况下,我们干脆采用常见的a,b,c这类的位置表注法予以表注,也比硬译一些围棋专有术语的效果要好得多。

我国围棋术语中还有一些传统性很强的称呼,如“倒脱靴”和“大头鬼”等,还有的是带有动物名称,甚至是神话里的动物名称的,比如,金鸡独立、仙鹤伸腿、老鼠偷油等等。

这些术语中有的日语中也有说法。如倒脱靴,日文就叫“ishi-no-shita”,而大头鬼则叫“sekito shibori”。但后面那些带动物的术语日文中却没有一个说法。说句大实话,我作为一个业余围棋爱好者,其实对围棋的有些所谓传统术语的真实含义也是处于一种似懂非懂之间。

比如,我知道金鸡独立是指在对方边角空中下立时对方两边不得落子而被杀的一步妙棋,也知道仙鹤伸腿可能是指边角处一线的大飞,但对老鼠偷油这个围棋术语的含义,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所以,对这类术语未必要按照传统说法进行翻译。因为即便你花很大力气译出来,将“金鸡独立”译成金色的公鸡一只脚站立,人家懂吗?

因此,金鸡独立就可译成“下立”(日文叫“sagari”,也可以用英文“a descent”表示),不必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来。以此类推,仙鹤伸腿就是一路大飞,日文叫saru-suberi ,英文却叫做the monkey jump(意思是猴子跳。日本人从中国引入这个围棋术语后可能太视仙鹤为神物了而用猴子来代替。真有意思啊!)。其它类似的还有“大头鬼”,被日本人对外翻译成“the stone-tower squeezed”(被挤压出来的石塔)。对此,恕我直言,我的确不知道应该如何翻译“大头鬼”这类传统性很强的围棋术语啊!

由此可见,上述我提出来的这两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直接关系到能否将我国的围棋文献翻译成西方人易学好懂的英文等各种拉丁文字向世界推介的大问题,而且还与国际围棋规则的统一有关。因此,这些问题的解决是需要我们的围棋管理机构做大量的研究、协调和沟通工作,而非像我们这样的民间和个人的力量可以解决的。但遗憾的是,我国目前没有任何一个机构,包括中国棋院和中国围棋协会在内,能够权威性地回答上述问题。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由于我国的围棋水平还没有发展到向世界宣传围棋的程度,还是由于我们的有关机构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身上原本就承担有的解决上述问题的责任和义务呢?显然应该是后者。为此,笔者建议我们的有关机构,如中国围棋协会或中国棋院等,能将此类问题列入其年度专项课题计划,安排专人或采用课题招标等方式加以研究,并代表中国与新加坡、台湾省以及香港等地的相应机构,甚至日本、韩国的同类机构进行协调沟通,尽快制定出比较符合实际的围棋文献中译英翻译规范来(此文发表至今已经十多年了,中国棋院在翻译中国古典及现代围棋文献并向世界推介围棋方面究竟做了哪些工作,因不了解情况且网上查阅未曾发现任何资料,不好乱加评论。但上述建议和希望还是不变的——作者注)。

我国发明创造的伟大的东方瑰宝——围棋已经发展到一个开始在全世界展现其无穷魅力的时代。毋庸质疑,现在是到了中日韩三国协同一致向世界宣传、推广和介绍围棋这一中国和东亚文化瑰宝的时候了。而围棋文献的规范性翻译又是让围棋走向世界的一个重要前提。现在我国应该与日本和韩国一道共同努力以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围棋成为奥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而不应民粹主义地看待围棋文献和术语的翻译问题。因此,我希望我国的围棋管理机构和民间的有识之士都能够重视并研究围棋术语的翻译规范问题,让围棋文献的翻译者和阅读者们都不再困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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