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别集(32)真相是这样记录下来的 | 张国领专栏

柴扉别集(32)

真相是这样记录下来的

张国领

前些年有一张曾获国际大奖的照片,看了令人揪心、非常震撼:在因干旱而陷入饥饿的非洲,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坐在皲裂的土地上,奄奄待毙、渴望食物,而在他的不远处,正站立着一只虎视眈眈的鹰鹫,随时准备向小男孩发起攻击,将他作为自己的食物。

据说当初因拍到这张照片而得奖的摄影记者,已经无法忍受悲伤的煎熬折磨辞世了。他为世人展示了一幅非常可怕的生存场景。

我想看到这张照片的人,一定都忍不住会去想象,鹰鹫把小孩吃掉了没有,甚至还会去谴责摄影师,在如此危险的时刻,为何不上前去把陷入绝境的小孩救下,而为了获取一张照片,置孩子的生死于不顾。

如果从道德的角度去评判这名摄影记者,他肯定是缺乏人性的,在别人的生命遭遇危险的时候,不是挺身而出去解救,却首先考虑自己的创作;但若从一名摄影记者的敬业精神来评判,他无疑绝对是合格的,并且是优秀的。因为他如果去救了这个小孩儿,救的只是一个个体的生命,他可能失去拍摄到这张照片的机会,那样就不会有如此多的受众,知道非洲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无法引起国际社会的震惊和行动,从而让更多底层难民,失去人道主义的救援。

从这一点看,摄影记者的荣誉,有时是建立在别人的危险或痛苦之上的。

1995年的一天早晨,还没起床的我接到领导打来的电话,说是中牟县的烟草仓库着火,武警官兵参加了灭火战斗,让我火速带两名电视记者,到现场拍摄新闻。

电视与文字的最大不同,是有画面,有声音,有看得见的现场。但这种失火的画面,不是什么时候去都能拍到,救火的人能早一分钟把火灭掉,那就是最大的胜利,因为大火多烧一分钟,就会造成更大的经济甚至生命的损失。

接到电话后,我立即起床向中牟赶去,希望我们能在大火扑灭之前赶到。一条救火的新闻,起码要有几个着火的镜头,那样才具有更加真实的现场感。如果只剩下烧过的废墟,虽然也能构成新闻要素,但要比冒着烈火战斗的镜头效果差很多。

驾驶员陈怀忠是位老司机,车子开得飞快。可等赶到烟草仓库时,大火还是已经被神勇的武警战士给扑灭了,只有一些零星余烬还在冒烟。救火的人根本不看我们的镜头,继续着最后的扑灭工作。

救火现场什么最重要?无疑第一位的就是救火。作为军人,我到了这种场合,第一件事应是冲上去帮助对余烬“除恶务尽”,可我们没有,而是扛着摄像机去捕捉那些救火战士的身影。为了拍到最佳的镜头,甚至离那些救火员的距离很近。

我的行为有无影响到他们的战斗?我不能说没有,可我做的也是我的工作,必须要这样。如果我赶到现场也参加到救火的战斗中去,那我就不是表现英勇,而是失职,因为我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我的职责就是把大火中官兵们不顾个人安危,奋不顾身抢救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的事迹报道出去,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这个我做到了。拍完画面、做了现场采访之后,我带着拍摄的素材,没有回单位,而是直接去了郑州火车站。等我赶到中央电视台时,中央台驻武警记者站的站长冷冶夫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是电视界的大拿,不但手快,作品质量也高,他除了帮我联系制片人,还现场指导我编辑制作片子。

三个小时紧锣密鼓的忙碌后,五分钟的专题片就编辑完毕,在第二天的“东方时空”栏目中滚动播出。

以最快的速度,把官兵救火的英勇事迹宣传出去,我的任务完成了,回到单位后,受到了领导的表扬,说我动作快、效率高,任务完成得好。但没有人提到那场大火造成了多大的损失,有没有人员伤亡,有没有人因此受到责任处理。因为那些与我们记者无关。

这个社会,分工不同,各司其职,各安其业。这就要求一个人,要爱岗敬业,首先就是要干好自己份内的事。什么是份内的事?就是你的职责所在。这是我在安徽工作时的老站长李忠武告诉我的。

他说这话是因为我的工作,曾出现了一次失误。那是参加一个总队举办的大型会议,领导要求必须把会议新闻在省电视台报道出去。但会议是在大礼堂里召开的,礼堂里的光线达不到摄像机的要求,拍摄时必须要打一盏一千五百瓦的碘钨灯。打灯就需要电源插座,可我遍寻礼堂四周,只有一个插座,当时有两个广播电台的记者用的现场录音设备,也需要插电源,他们比我先找到那个唯一的插座,就占上了。这样我就只能等他们用过之后再用。

可能关键时刻领导看我的摄像机没有动静,一下子就冲到了我的面前,问我为什么不拍?我只好实情相告。他听了二话没说,把我的电缆线拉到插座下,直接将人家录音设备的插头给拔掉,把我们的插头插了上去。有了电源,碘钨灯亮了起来,我的摄像机也开始了工作。

偶尔我回头看领导时,他一直在那插座边上站着,后来我才知道,正是因他的把守,别人几次想抢用插座的企图都没有实现。

由于会议重要,参加的领导自然重视,回头他们要当时的录像带时,我们有现成的。如果不是李站长采取果断措施,领导需要时我们拿不出现场录像,那最后做检讨的就会是我们。

通过那件事情他告诉我说:“工作中讲协作,那是在可以协作的情况下,那天只有一个插座,我们让了,是发扬了风格,但你的任务就无法完成。你想想,是发扬风格重要还是完成任务重要?只有不折不扣完成好自己的任务,才是一名合格的战士。完不成任务的发扬风格,只能说明你的无能懦弱,是失职的表现,没有人会因此原谅你。”

实践证明,老站长说的话是经验之谈。以前常听人说“铁路警察各管一段”,都把自己的一段管好了,全线也就平安无事了,如果种了别人家的地,荒了自家的田,最后挨饿的只能是自己。

有一年冬天,应安徽电视台新闻部的老师邀请,我们一道去六安市的一个村庄拍摄突发新闻,那是村里的爆竹厂在操作过程中发生爆炸,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事件。

我们赶到时活着的伤员已经送去医院,但现场那些残缺不全的肢体仍随处可见,只有几个村民在收拾。看到如此惨状,出于军人的职业习惯,我想上前帮助村民们,可电视台的老师却制止了我的行为,他的话和老站长的话极其像似:“你不是作为救援者来处理现场的,你的首要任务是把这条新闻拍好,在电视台上播出去,让更多的观众看到。因为社会上有很多这样的爆竹厂,都想赶在春节来临之前多生产一些,而忽视了安全问题,这条新闻是对他们敲的一次警钟,现在这场事故已经发生了,让更多的人吸取教训才是最重要的。”

这条新闻由于拍摄播出的及时,当年被评为安徽好新闻二等奖。每次看到这个获奖证书,我就会想到那个爆炸现场,那些四处散落的肢体。

在我得到的五十多本获奖证书中,大部分来自于文学创作,另一部分是当电视记者时获得的。电视新闻获奖,内容基本上没有平平常常的工作宣传,都是与突发事件、大灾大难有关。像抗洪抢险、森林失火、抓捕追逃等。安徽洪涝灾害多,那些年几乎年年都有大小洪水,部队是人民的子弟兵,不能眼看着人民遭难,所以逢灾必救,遇险必到。只要部队出动救灾,我们必须也要跟上,群众受灾,官兵救灾,我们拍新闻,这些新闻由于现场难得、部队又有着得天独厚的在场优势,有时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抢拍到的,所以比较容易获奖。

1998年夏季,我国长江和松花江流域,都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我奉命到长江流域的几个受灾省份采访,每天和浑身泥水、吃不好睡不好、连续几周驻在大堤上的官兵们面对面,经常被他们的事迹感动得泪流满面。同样是军人,他们在洪水、管涌和决口中拼命战斗,我却拿个本子带支笔在采访他们,有时真的想让他们能躺在大堤上多休息一会儿,不忍心打扰他们,甚至想替他们去堵决口、扛沙袋,可我要是去扛沙袋了,不去打扰他们了,那我的任务就无法完成,我要做的就是把他们的事迹都写进作品中,让全国人民都知道,被时代记住他们,从而载入史册。

回到北京后,我把采访的素材进行了整理,写成了一篇三万多字的报告文学《决战长江》,在刊物刊登之后,深受好评,当年被评为“全军优秀抗洪抢险文艺作品奖”。

每当看到我的这类获奖证书,那些特殊时期特定环境下的画面,就会情景再现,那些冲在一线的官兵们的形象,就会立即浮现在眼前,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同样是军人,我的职业让我是何等的幸运啊,只是记录下战友们的战斗画面,就获得了各种奖励,而那些亲身参加战斗的战友们,他们都获奖了吗?他们才是最该获奖的,因为他们付出的才是热血和汗水!

作者简介

张国领,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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