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闲读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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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俗,有时是一种境界的高标;有时,却地地道道是一种自我封闭和自以为是。读马时芳所著《朴丽子》便得一例证:
“朴丽子与友人同饮茶园中,时日已暮,饮者以百数,坐未定,友亟去。既出,朴丽子曰,何亟也?目,吾见众目乱瞬口乱翕张,不能耐。朴丽子曰,若使吾要致多人,资而与之饮,吾力有所不给,且又不免酬应之烦,今在坐者各出数文,聚饮于此,浑贵贱,等贫富,老幼强弱,樵牧厮隶,以及遐方异域,黥劓徒奴,一杯清茗,无所参异,用解烦渴,息劳倦,轩轩笑语,殆移我情,吾方不胜其乐而犹以为饮于此者少,子何亟也。友默然如有所失。友素介特绝俗,自是一变。”
朴丽子说得好。好在他懂得众生,懂得众生之中个数的我,便是:其实我与众生“无所参异”,与众生融,反倒“殆移我情”。而“友亟去”,容不得众生的噪杂与繁异,以为俗恶不能耐。这是人为地把自己作为个例,作为异类,与亲切质朴的众生态脱离。而俗生活是人生存的基本,没有众生态的氛围,其绝俗便无从谈起。生为俗世之人,却要厌摒息息生民,其行状,殊可讥。所谓绝俗,应该是身植芸芸众生,身披万丈红尘,却不溺于口腹情性,不动于功名利禄,独存一股清气、一股正气。绝俗其实是心性的最后一点清洁的自守,属于精神的范畴。基于此,便无须为免俗而扭捏地过日子,应率性地面对生活:吃可吃之饭,喝可喝之酒,抽可抽之烟,交可交之人……在五彩缤纷、纷繁杂沓的生态中,经世风俗雨的大浸染,经七情六欲的大诱惑,仍清洁自守,虽未曾离俗,亦有一身清爽之气和不媚不阿之态,乃真绝俗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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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语》是潘少白的语录体文集。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中对其多有诟病,认为满口道学,殊可厌。但那只是李越缦的个人品味,若不怀成见,潜心读下去,在道学的琐语之外,颇有耐得咀嚼的佳妙处。如卷上云:
“草木盛时,风日雨露皆接为体,及其枯槁,皆能病之,此草木气机内仁不仁之别也。”
这里的“草木气机内仁不仁之别”,系指内在生命质素的质量,不仅草木之事有这般规律,联系到人生又何尝不如此。俗语说:少年之时人找病,人到暮年病找人,便是此理。青春的肌体有喷薄欲出的活力,迎头的风雨,恰如惬意的沐浴,在雨雾的蒸腾中,心中的躁郁正可得到淋漓的倾泻;而暮年之人,生命力退化了,生命如一豆炷火,微风便可将颤抖的焰光熄灭,老年人作一种退避与防范,乃是情理中事。所以,面对人世间的风风雨雨,激活自己的生命力和生活热情是头等要做的事。与其怨天尤人,使气斗狠,不如把恩怨、情仇、得失看得淡些,磨炼出坚强的承受力;与其事事寻找依靠与傍附,比如奢求金钱、权势和名利等绚烂的东西,不如平静地积蓄生命能量,使自己具有一副健康的体魄和强健的心智。
健康的体魄,可以在迎接物质的困窘和磨难中,更有生活的自立与自信;强健的心智,可以在抵御精神的侵害与污染中,更有内心的安妥与快乐。耕助不辍的农人,不仅积贮了稻谷,更获得了身心的健康,不会得“富贵病”和种种怪病。鲁迅那般心智强健的人,读了扶乩的书婊子的书,亦不会成为相士与嫖客,只会更深地洞悉世道人情,更好地关照人生。
之于社会,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不会直接制造弊端,关键在于社会的承接能力,这个道理乃不言而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