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李云龙”（下）
作者：刘国强
上篇主要内容：一号的成长经历和他与二号相知相识过程，以及他们初上老山战场的经历，章节包括：久别重逢，成长之路，结缘二号。（可点击回顾）
本文将介绍他们以极小代价毙敌二百余，夺回敌占山头的作战过程，以及一号在战后的情况。既催人泪下，也引人深思。
编者
建功老山
六连上阵地近三个月，上级虽将他们放在防御的前沿，可攻坚战斗的任务都给了别的连队，六连多少有点坐冷板凳的味道。这让全连官兵尤其是一号二号坐不住了。他俩隔三差五向上级请战，而得到的回答总是大同小异：等着吧！
光等也不是办法，一号是个闲不住的人，在等待中就琢磨起冷枪毙敌、诱杀敌特工的计策来。越军特工人员训练有素，行动诡诈，常会摸到我方阵前偷袭，得手即逃。
针对敌特工惯常的战术手段，一号组织一帮人发明了“音响报警器”、“手榴弹抛射器”、“燃烧手榴弹”等器材，隐匿设置在各阵地前沿，并在敌人可能出没的地段设置假哨位，诱敌上钩。
一天上午，一个越军特工借着浓雾，头戴伪装帽，满脸涂着黄泥，从洞里钻出来。他东张西望一会，又从洞里召来一个同伙，鬼鬼祟祟地朝我方阵地前沿摸来。一号让战士沉住气，待敌靠近再动手。当这两名特工摸到假哨位时，我潜伏人员突然跃起，一阵猛射，可怜这俩家伙身上被打成了筛子。
屡试屡成，屡成屡变。一号不断变换着招式，采用“挖陷井”、“布鱼网”等战法引蛇出洞，奇效连连，先后结果越军31条性命。
后来，当面之敌通过各种手段，摸清了六连的番号和一号的姓名，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一号有时出的馊主意，也让自己吃了苦头。一场大战结束，六连又是仅捞些残羹剩饭。
一号郁闷至极，整天盯着对面阵地发呆，猛然间看到直线距离不过60米的对面山上敌阵侧面隐秘处，遗有三具兄弟连队的战友遗体。经过侦察分析，发现敌人对该区域有立体火网24小时封锁，谷深崖陡，地形复杂，倘若强行突击抢运，付出的代价必定会超过躺在那里的烈士数量。
在那段时间，搬运烈士遗体一般都是由团机关参谋干事组织实施的。想到这里，他眉角向上扬了一下，心生一个“妙招”：得让这些娃们知道啥叫前沿阵地，省得这些白面书生嚼舌根告我投敌叛变。
他不顾二号劝阻，拿起电话拨通了团长：报告一号（团长），在我们连阵地对面发现三具兄弟连队战友的遗体，连队官兵天天看着战友的遗体被鸟啄，士气受影响，我们都看不下去了。建议团里组织力量抢运回来！
团长想都没想就答复他：你报告的情况很重要！我们都是带兵的，战友牺牲了，情感上都不好受，尤其是烈士遗体没运回来，更是让人心急如焚！可现在团里抽不出人来，我命令你，立即组织力量抢运，但不能有更大的伤亡！
一号放下电话，叫苦不迭。心说：要是不报告就把这事做了，还能有功劳；现在却是服从命令，干不好，那就是……''鬼点子’’多多的一号不敢想下去了，只好乖乖地研究抢运方案。
先是调虎离山，继又暗渡陈仓，复又混水摸鱼，连续干了三天，白天不行就晚上干，都因''不能有更大伤亡’’而没能奏效。
团长每天两个电话询问进展，一号急得团团转，最后把帽子一摔，提起一杆冲锋枪就要亲自带突击队上去硬拼。二号很冷静，一把拉住他，阻止了这种意气行动，并向团长报告，保证处理好此事，请团长不必再过问，我们处理好了再复命。
怎么办？抢，定会付出更大的牺牲；不抢，又完成不了任务。权衡再三，二号提出采用”就地火化“的方式完成任务！得到许可后，他组织人带上火焰喷射器，潜行至距遇难战友较近的位置，在向长眠的战友敬礼致哀告别后，抠动了扳机……有点残酷，但这就是真实的战争！
一军轮战的收官之战，也是捍卫虎狼之师的荣誉之战，终于由“硬骨头六连”出场当主角了。任务是出击拔点攻山头，攻的还是越军的''红旗阵地’’——138号和附4号阵地（即“小尖山”）。战斗发起时间定在1985年3月8日，也称之为“3.8战斗”，或“小尖山战斗”。
这两个敌占阵地分别位于我116号阵地（被称为老山的上甘岭阵地）主峰东南侧和南侧，从军事意义上看，拿下这两个山头就消除了我防御前沿的威胁，铲灭了敌人的觊觎之心。
两个阵地属溶岩石质山，山崖陡峭，怪石林立，共驻有敌军一个连，南侧陡崖底部的洞穴还屯有一个连兵力，附近待援力量充足，火力配置严密，易守难攻。
此仗对六连来讲重如泰山！六连号称硬骨头，声名在外，这块骨头的含钙量到底多高，战场是真正的试金石。
六连的一世英名，毁哉？誉乎？历史性地落在了一号二号的肩上。
▲六连全体"3.8战斗"前合影
受领任务时，六连正在山下进行短期休整，因防御作战中有伤亡，全连只有69人，编为7个步兵班。受领任务后，上级将四连的两个排和营属重火器配属给了六连。
为彻底摸清敌情，拟订最佳作战方案，一号曾无数次带人前出侦察，距敌阵地最近时仅隔几米，连敌人悄悄念叨声都可听清。
经反复研究确定，此战采用偷袭战术，偷袭暴露就改为强攻。一号二号头脑清醒，没抱任何幻想，把所有的准备放在强攻上。但强攻也有奇正虚实之术，慎思之后，他们采用小群多路并进之策，以减少伤亡。
从全连精挑细选组成了“16勇士突击队”作为此战的尖刀，并周密组织了多个波次的后续梯队和多种火力、多种形式的支援、配合分队。各分队按任务进行了反复的侦察和演练，只待那一刻的到来。
▲小尖山十六勇士出征前合影
1985年3月8日5时30分，已潜至出发阵地静守一夜的六连各路勇士，悄悄开始了偷袭行动。晓色晴朗，净无云翳，这样的气象不便于偷袭，给进攻战斗增加了难度。
一排长林祖武率“16勇士突击队”，分左中右三路沿附4号阵地东北侧的凹部向敌阵地静肃接近；三排长范洪庆率八班9人，分左右两路从138号阵地西北侧凹部向敌阵主峰秘密摸进……
▲ 一号（右），二号在指挥作战
行动开始不到十分钟，果然因触动碎石、地雷，暴露了意图，突击队迅速按计划改为破障强攻。
一时间，敌我双方炮火全往这两个阵地上覆盖，弹片裹着碎石横飞；敌阵洞穴里、隐蔽部、石头缝里的明暗火力吐着噬血的道道烈焰；天地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琉璜味，火光硝烟如同节日不息的礼花腾空四起；沉闷的、清脆的声响混杂轰鸣，不绝于耳。攻击队员冒着交织的火力、利用地形地物，时而跃进，时而隐蔽，时而射击、时而投弹，一步一步艰难地攀近山头……
一号二号作为指挥员，和这些冲锋的勇士一样，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打这样的仗。他们不能亲自持枪冲锋，但把自己置于距离冲锋勇士最近的位置：要让冲锋中的勇士们一回头就能看见他们，要让勇士们感受到兄长式的首长就在身旁；他俩也要看着勇士们冲锋，直接指挥勇士们的行动。这样，彼此就会有强大的心理支撑，就会产生无穷的精神力量。
这样的近距离指挥，也只有在这样相距很近的两个山头之间作战时才有可能实现。
一号二号胸前挂着望远镜，但基本用不上，因为大部分场面用肉眼就可看得清清楚楚。
各种炮弹在头顶飞来窜去，忽远忽近地爆炸，多个方向打来的流弹不时从耳边擦过，两个人谁也不愿进洞隐蔽，生怕错过关键的画面，眼睛死死盯着一个个冲锋中的硬骨头战士：有的战士在硝烟中倒下了，又站起来继续冲锋；有的站不起来了，就爬着前进，直到成为雕塑；这路攻击受阻，那一路交替掩护，个个戮力同心如虎奔跃；子弹打完了，用枪托，用石头，夺下敌人的枪再冲……
激战打响后，一号的又一“奇招”开始发挥奇效：他战前组织连里的上海籍士兵学习通信电台操作，为每个突击小组配备了电台，战斗一打响，所有的指挥号令和敌情报告，全是“上海话”，自己人听着顺畅，敌人却一头雾水，没人能翻译出我们这边说的是啥。
一号不断地让通信兵转述命令，有时也直接抢过话筒下令：
附4号方向左路，你们左前方二十米处有敌暗火力点，注意隐蔽！手榴弹没用，拿火箭筒敲掉它……
138号方向右路，注意从左右两侧包抄突击，先投弹再抵近射击……
林祖武中路，攀上石岩就到山顶了，先上两人，后面掩护……
重伤员就地隐蔽，不许逞强，等待后运……
......
30分钟过去了，50分钟过去了，80分钟过去了……六连的红旗最终插上了敌人两个阵地主峰。
一号二号相视一笑，笑得有些冷峻。此时，他俩才彼此发现对方负了伤，互相帮着拔出嵌进肉里的弹片，继续指挥弟兄们清剿残敌，迎接敌人的反扑……
这场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六连以牺牲7人的代价歼敌171人，取得了辉煌战果，这在整个老山战场都是少有的漂亮仗。
但上级似乎对此不十分满意，原因是放跑了部分残敌。而一号二号阻止了部下追击的理由是，地势险要、条件受制于人，盲目追击于我不利。
一号脑子里不仅记着''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的古训，惜命！还觉得打仗应是车马炮卒联合行动，消灭敌人不能光靠步兵，得让炮兵发发威。眼看残敌退到一处洼地时，一号及时准确地呼唤炮兵火力向那里倾泻了炮弹。据技术侦察报告，这一场炮弹雨，又毙敌70余人。
▲六连接受师里为此战授予的锦旗
由于战斗激烈，战果辉煌，战士勇猛，中央军委再向“硬骨头六连”授予''英雄硬六连’’称号。一个连队，两度获总部授予的最高荣誉称号，全军唯一。
六连接受中央军委授予的荣誉称号
一号二号率众书写了六连新的历史辉煌！
如果说“硬骨头六连”荣誉称号记载的是六连在和平时期军队建设与军事训练表现出的“硬骨头精神”，“英雄硬六连”荣誉称号则是对六连在生死战场上勇猛顽强“硬骨头精神”的表彰。
硬六连在老山战场上表现出的“硬”，硬在哪？
——连队9名干部，其中有6人负伤，2人阵亡。一排长林祖武在身负重伤、弹药用尽且不能动弹时，拉响了最后的手榴弹与包围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副指导员谢关友为抢救战友中弹牺牲。
——16勇士突击队，全连战士人人争着报名参加，最后不得不比条件，共产党员优了先，不是党员的火线入党后可以加入，所以，16勇士突击队是清一色的共产党员，有4人牺牲，10人挂彩，其中重伤5人。
——所有攻击人员，不是等我方炮火延伸后才前进，而是冒着炮火矢石，时而蹲候弹坑时而冲出跃进；冲在前头的倒下了，后面的接着冲。
——战斗中，有三路突击队伍与连指中断了通信联系，他们按既定任务，克服种种困难，独自寻敌，遇壕清壕，遇洞剿洞，直插主峰，胜利与别路战友会师。
——全连伤亡人员，正副班长和干部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而且全是共产党员。负伤的不论伤势轻重，能动的全都坚持战斗。
……够了！进攻路上，每寸泥土、每株草木乃至每块石头，都可以告诉人们一个悲壮的故事！
远离硝烟
激战过后，老山前沿阵地四周一片寂静，是那种枪口炮口怒目相对的寂静。这样的寂静，预示着正在酝酿下一次的激烈。
1985年5月18日，六连圆满完成老山作战任务，撤出了坚守160多天的阵地。
一阵风掠过，似昨日的厮杀声响起。一号二号的心几乎同时悚然一沉，回头张望了一眼鏖战过后的南疆山峦，晕红的夕阳渐渐在暮霭中熄灭，如同勇士的鲜血溶入焦土。他们默然无声，半是不舍半是怆然地向北而行。
二号想吟首诗以记述此刻的心情，却忆起了古代一首边塞诗，忘了是谁写的，但记得其中两句，于是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来：
明月如霜照白骨
恶风卷地吹黄沙
一号听不懂，摸了摸二号的额头，嗔怪他说胡话。
下了阵地，在文山州论功行赏。一号二号把应得的功劳全记在了弟兄们头上，自己连个嘉奖都没要。
连队的荣誉，官兵的荣誉，不就是他俩的荣誉吗？理论上肯定是！可现实中又不是！当社会上有人问起他们“上战场立功了吗”？他们只能说，“很遗憾，没有”！
是啊，他们的功绩没记在证书上，却记载到了老山战史上，记在了连队的历史上，记在了官兵们的心中！连队官兵视他们为老山的无名英雄，开创连队新荣誉的功臣！
鉴于他俩的战场表现，团里决定提升他们一级职务。可是报到上级后，下达的命令却是越级提拔，一个成了营长，一个成了营教导员。一号的连长岗位因后任暂时不能到任，仍留在六连代着连长职务，二号成了一号的领导。
二号走马上任教导员，但总念着一号，时不时地与一号通个电话调侃，有时也给一号添添堵。当一号出声叫“老高”时，二号就得瑟而又正色地训道：请注意你的身份，你现在仍是连长，我是教导员，是你的直接上级，“老高”是你叫的吗？跑步过来跟我汇报工作！一号气得脸上的肌肉阵阵颤抖，骂骂咧咧一通，骂完了，俩人又放开调侃起来。
惯看血火，经历生死，一号已无意功名。走马上任营长后，他把各连连长叫来开会，就一件事，还以口头命令下达：杀猪犒劳三军！
回到杭州营区，一号借夫人来队探亲之机，邀请战友在家里吃饭，酒过三巡，他叫夫人上桌一起陪陪。夫人考虑都是大老爷们喝酒，就没理他，仍旧在厨房忙乎。
一号看夫人没听他的，借着酒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骂起来，罕见的泣泪，罕见的泪滴，罕见的骂声：老子……在……在前线打仗，这……这些都是我的生死兄弟，现在还……还是带着几百号人的营……营长，你……你敢不听？
说着，一号竟拿了把菜刀撵夫人，被战友一把抱住。他一转身把桌子掀了个底朝天。掀完桌子，一看没啥吃的了，自己又将桌子摆正，把七零八落的杯盏碗碟捡拾好，再扒起一些倾桌的饭菜入盘，叫大家一定要吃饱、吃完！
............
我将他这次冲动，归于战争后遗症！
这事发生后，一号挺后悔。当时有不少烈士亲属正在部队处理后事，一号觉得无颜面对烈士亲人，也对不起老婆孩子。从此，他每天燃烟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战后零零碎碎的事全托付教导员去处理，自己连团里召开的必到会议都请了假。
那段时间，他常常出现幽幽的幻觉，睡不好觉。他说他那时想的问题，超过了之前十年所想……
他怀着带兵人的愧疚之心安抚了烈士的亲属，到医院看望了受伤的弟兄，哭红哭肿的眼睛还没待消退就回老家休假了。
二十天的假期，他延到了两个月，团里一次又一次发电报催他归队，他只回复了几个字："同意我转业我就回"。他的老领导好心劝他，他听不进，非但不听，反而顶撞了领导。
一号如愿脱下军装，带着记满各种符号、但谁也看不懂符号含义的连队花名册回到老家，平静过日，与世无争。当然，前提是不能触碰他的底线，若是谁惹毛了他，不管天王老子，他照样修理。据说，也发生过不少离经叛道的故事。
▲一号在上海与战友合影
短短几天的近距离接触，我对一号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很豪气，酒量不大，酒风很好，喝着喝着还怜惜起二号的身体，帮着倒点酒过来；弟兄们敬酒，让他随意，他往往一仰脖，杯空了。
他很真实，喜怒哀乐溢于言表，不遮不掩，什么话都敢说，一说就说透彻。他想不明白的是，我们打的那仗，是大胜利啊，可倒像是打了败仗，没见什么宣传。
他很风趣，讲笑话，开玩笑，常常是主角，一套又一套，笑起来是那种透心透肺的笑。
他很机敏，说话滴水不漏，思维敏捷。有一回一号二号互讦，我插话说二号含蓄，他马上反击我：你这是护着你的老排长，绕着弯说我粗鲁。
他很温情，特别喜欢小孙子，什么都依着小宝贝，孙哭爷愁，孙笑爷喜，他说孙子的性格就是他的翻版。我们看着他其乐融融的样子，也乐了！
一号曾时常顶撞领导，但不许部下对上级有不敬言行。在这次巡访中，他听说有个旧部在向老领导敬酒时，言语失当，让老领导感到不快，当即操起国骂动了气。好在这名旧部当时不在场，不然，一号说不定会出手教训他。
很多年过去了，与一号的邂逅，又让我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有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
惟愿一号，以及其他战友们，别老得太快，容我日夜慢慢想着，想着……
▲近日当地电视台采访一号
刘国强，男，笔名乙夫，微信昵称牧云猎影。江西广风人，行伍廿余载，长期在战役指挥机关工作，打过仗，立过功，衔至上校。现供职于某地级市政府组成部门。爱好文学、书法、摄影等，作品散见军内外报刊。
乙夫视界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