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辣辣 ▏那条花裙子
作者 ▏米辣辣
我第一次看见那条花裙子，是刚刚上初中那年。
尽管事隔多年，但是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
放学后我匆匆走到楼梯前，看见一个女人正慢条斯理地从楼下走来——这是一个面目浮肿惨白的老妇人，稀疏花白的头发梳了个长长的独辫子。
她穿着一件相当有年代感的大花裙子。记忆中这种款式的裙子我只在中央6台国产老片中看到过的，大翻领，系有腰带、下摆很宽。由于是冬天，大花裙里面还塞满了毛衣秋裤啥的，鼓鼓囊囊中透着诡异。
那老妇人除了打扮怪异，眼睛发直，目无表情，走路特别轻特别慢，好象是在飘，又好象是怕踩死蚂蚁一样。
她一幅完全置身世外的样子，给我的感觉不是从六楼走下来的，倒是像从六十年代穿越过来的。
当时我除了惊愕，更有一股寒气冒了上来。
慌慌张张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奇遇讲给我妈听了，我妈只是淡淡告诉我这个老妇人是楼上刚刚搬来的唐爷爷的爱人秦婆婆，唐爷爷还曾是我爸的老领导，呵斥我不要大惊小怪。
后来，在大人们的谈话中，我得知这个怪异的老妇人居然是文WG前北航著名的校花。当年的她相貌出众，能歌善舞能诗会画，家世也好，父母都是留洋回国的大教授。
在上个世纪60年代，绮年玉貌的秦婆婆留着又黑又粗的大辫子，最喜欢穿的是当时最时髦的花裙子，笑起来的时候两个酒窝像灌满了蜜。
她是当时北航好多男生的梦中情人，自然也是唐爷爷的梦中情人。可是在那个年代，对那位美丽的校花的爱慕也仅仅是唐爷爷心底的一个秘密而已。
秦婆婆当时的男朋友，也是北航同样出色的一个男生，英俊洒脱能力超群，也是北航好多女生的梦中情人。他们当时的感情已经浓得化都化不开了，自然一毕业就会结婚的。在大家的心目中，这对金童玉女的爱情简直就是天赐良缘，人间能得几回闻。那个年代的人很单纯，对他们除了羡慕就是祝福。
可是就在他们毕业的那年，那男的突然和秦婆婆分手了。他们分手的原因至今都是个谜。秦婆婆开始还算正常，可是后来就有点不对头了，一个人开始自言自语，哭哭笑笑跳舞唱歌。到了后来，竟完全疯了。疯得来脱了衣服，在学校到处乱跑。
那个时候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也开始了。秦婆婆的父母也已经被打倒在地自身难保，根本无力顾及他们心爱的女儿了。WG开始后不久，他们就死在东北农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看到自己心目中的白雪公主如今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唐爷爷放弃了留在北京的机会，他和昔日的校花，如今落魄的疯女人结了婚，来到了贵州的一个小城市，直到最近才从那个基层单位调到我们局机关的。
唐爷爷终于如愿以偿和自己心目中的女神生活在一起了。他们婚后生了两个女儿，全部都象当年的校花一样美丽多才。
可是在这四十年里，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得进秦婆婆的世界，包括她的女儿。虽然这些年她接受着唐爷爷精心的照顾呵护，可是她看唐爷爷的目光始终象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木然冷漠。
没有沟通，更不可能有啥子交流，连话都少之又少。事实上，这四十年，她没有一天清醒过。
年少的我被这个故事深深地震撼了。从那天起，我的脑海里，不时会出现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笑靥如花，青春洋溢，穿着一件飘逸的花布长裙，像一只美丽的翩翩蝴蝶。
我们在一栋楼住了那么多年，我看见她也没有超过三次，更没有听她开口说过话。每次见到她，都是唐爷爷带她去医院看病。
每次她都是这种大辫子花裙子的怪异打扮，据说那些在商店里早就不可能买到的花裙子都是唐爷爷拿到街上找裁缝专门做的。因为秦婆婆拒绝穿花裙子以外的任何款式的衣服。如果冬天的话，就在花裙子里面再套上毛衣毛裤之类，更是显得怪异臃肿。
唐爷爷就这样孤独而艰难地走过了整整四十年。直到他后来遇上了那个农村来的保姆。
那保姆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知冷知热，可以让唐爷爷吃上热汤热饭，还可以陪他聊聊家常龙门阵。于是唐爷爷终于在他65岁的那年，有了渴望在他的有生之年，能够过上几天正常人的生活的愿望。
当他把这个愿望告诉了已经远在美国的两个女儿时，两个女儿都哭了：'爸爸你无论做什么事情，我们都会支持你。我们永远爱你，也爱我们的妈妈，’
唐爷爷终于和他的疯妻离婚了。
如此劲爆的绯闻猛料，一向是非多多的的机关大院这回却例外，没有一个人说东道西，要说也都是说唐爷爷这些年不容易之类。
就这样唐爷爷和保姆生活在了一起。
老年口感情好得很，唐爷爷不久就离休了，单位返聘那些别人求之不得的事也推了。每天老两口提个篮子一起去买菜，吃完饭到处转转，偶尔还搓搓小麻将。唐爷爷看起来气色也好多了，人也胖了，都说他老来俏越活越年轻了。
虽然他们搬出来住了，可是每天依然象原来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秦婆婆，给她买菜煮饭洗衣服，每天上楼下楼的我都要碰到老两口好几回。
有几次，我惊讶地发现秦婆婆居然在楼下，坐在一个铺着软和厚实布垫的躺椅上，微闭着眼睛晒太阳。
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可是她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更让我惊讶的是她最爱的连衣裙因为冬天的缘故，里面均匀地镶了一层棉花，被改良成了碎花的棉袍，这小小的改动让花裙子的保暖性大大增强了，款式也稍微趋于正常，没有那么辣眼睛了。这细致妥帖的改良无疑出自唐爷爷那位朴实温和的爱人之手。
关于花裙子的故事我就讲完了。
这个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女人为什么会多年来如此固执地穿着一条不合时宜的花裙子已经成为了一个谜。
但是无须置疑的是，这条象征着她的青春和爱情的花布长裙承载了太多的历史和人生。它让我感到了人生的苍凉滋味，也让我感到了苍凉之中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