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俊华 :年味 【04同题·非虚构】
年 味
文/侯俊华
我始终觉得,“年味”是有比例的。就像太阳的光是由七彩的颜色组成一样,不同的颜色占的比例不同,或者组合的不同,就构成了不同的光色。“年味”成分的比例不同,“年”也就有了不同的味道。
小时候,爹还健在,常听到爹叹着气对娘说:“这'年’,咋过啊?”年幼的我,是什么也不懂的。总觉得爹娘的说话很有意思。“还咋过呢?吃好的,穿好的,贴对联、放鞭炮,串门走亲戚,不就过了吗?”每每听到爹娘悄悄的对话,就觉得好笑。那时,家里极其贫穷,平常连口油水都难得吃上一回,新衣服、零花钱就根本不用想了。过年,就成了改变这一切的绝佳机会。所以,当年的“年”初一还没过去呢,就摸着自己的新衣服、攥着手里的几毛压岁钱,开始了明年“新年”到来的祈祷。等着、盼着下一件新衣服、下一次压岁钱。过“年”,成了打造我们这些小“富翁”的良好机遇。“今年,你挣了多少压岁钱?”孩子们除了在新年里,相互攀比着新衣服,还炫耀着“压岁钱”,看谁更富有。那时的我们,恨不得天天是新年,天天过新年。当然了,新年过不过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时机带来的一系列巨大的“福利”。在我们幼小的心里,过年是完全幸福的,是日夜期盼的,是向往和追逐的,恨不得一年365天,364天一睁眼就过去,就剩这一天。“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这就是我们对“年”单纯的、真实的写照。
渐渐长大,渐渐有了“年”的滋味。在爹娘不断重复的“这'年’,咋过啊?”的哀叹声中,明白了“年”在爹娘心头的滋味。虽然彼时我的“年味”有了一定比例的杂色成分,但跟爹娘的“年味”相比,成分的比例却是完全不同的。
在不断飘摇的风雨中,我的“年味”成分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完全的快乐,完全的幸福单纯色也有了五色、七色、十色的成分。“年”的色彩和色香,也渐渐地由门前灯红花绿的“过门钱”般喜悦、欢欣变成了红的、绿的,暖的、冷的,甜的、苦的等不同的颜色和味道。
爹是在正月初二去世的。那一年的“年味”,在我们家里有了一次高度的一致。只不过不是幸福的味道,不是期待和甜蜜的味道。这一年的“年味”,我们的所有颜色都是黑色的;所有的味道都是最苦的;所有的心,都是碎的。大年初一,爹还有一口气,我们生怕第二天爹就走了。期盼着爹在的日子,哪怕这个初一,一直停滞,一直坚持到新一年初一的到来。这一年,我们的“年味”增加了恐惧、恐慌、悲痛的味道。这一年的“年味”,就像一颗钉子,扎在了我的心底。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拔不出,心疼、心痛,无法忘怀。那个给我生命的人走了,带走了自己的生命,也带走了我完整的“年味”。
随着我们姐弟们相继成家,娘的“年味”就越来越单一,娘的“年味”,又多了更多比例的颜色:思念和惦记。
我一天天、一年年长大。“自己再快乐的'年’,都是没有 '年味’的 '年’。”在年味的色彩比例调整中,我让“年”的味道有了新的成分,新的滋味。我用自己的心,赋予了“年味”不同的比例,让一个、一个到来的年,有了我的含义,我的味道。
我参加工作后,没有特殊情况,基本是坚持回老家过年的。一是利用祭祖的机会,看看一看沉睡多年的爹,和爹说说话,诉诉情,让他知道我的成长、我每一年的变化和取得的进步。但是,更重要的还是陪一陪越来越年老的娘,陪着娘过一个又一个新年,让娘的“年味”不再孤单、寂苦。
“过了腊八,就是年。”每到这个时节,跟娘说话,娘始终不变的都是那句话:“今年回来过年不?什么时候来?待几天?”娘问这些,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提前给我准备一大堆吃的、喝的,能较长时间存放的干粮、炸货等。我坐车回,就专门给我弄几个箱子,直到我提不动为止。开车回去,总是把后备箱、后座上能放东西的所有空间,都结结实实地填满。娘总有自己的理论:“放在车上,又不用你提着。”特别是我喜欢吃的家乡干炸货、煎饼、菜包子等,总是数不尽、吃不完。
有一年,因为特殊的工作,觉得来回时间特别紧张,就不打算回老家过年。生怕娘到年根儿的时候,过多失望,就提前跟娘打了招呼。不曾想,这反倒让娘更加失落。
二姐把这种担心告诉了我:“是不是困难,回家没钱啊?我给你邮寄点。回来吧,娘等着、盼着你回家过年嘞……”说的我眼睛一阵、一阵湿润。我赶快设法调整了工作和计划,终于在除夕夜新年的钟声敲响前,赶到了千里之外的老屋。我突然的到来,把娘吓了一跳。旋即,高兴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慌乱地忙了起来。初二的下午,我就离开了家乡,奔向了工作岗位。虽然,仅仅在娘身边待了三十多个小时,但是,在娘看来,那个“年”却是一个隆重的、欣慰的、快乐而幸福的新年。
在我们老家,年初二是看舅舅和岳父岳母的。因为舅舅是本村,我一般都是初二早晨就去看望舅舅,然后回家,准备饭菜,招待姐姐、姐夫们。他们带着一大群外甥和外甥女回娘家,看望我的娘,也看望孩子们的舅舅——我和弟弟。
因为初二来看望的都是最近、地位最特殊的人群,所以,初二的饭菜是多样的,更是丰富的、有讲究的。初二饭菜的烧制,就成了新年里最庞大的工程。只有这样,大家才觉得“年味”的厚重。
最初的几年,都是娘忙活好几天,提前准备好,等到初二大家来了,再和姐姐们一起炒菜,烧制。娘炒的菜好吃又好看,娘总是不让姐姐们掌勺,都是自己亲自下厨,为大家烹制美食,姐姐们也只能打个下手。等忙活完了,娘也累了,就简单吃几口,接受一下大家的祝福,坐下来歇息半天。娘虽然很累,但是,看得出来,娘却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打牌、喝茶。在娘看来,有娘的菜香,有孩子们的欢乐和团圆,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年”和“年味”。在娘的心里,这两样成分,几乎占据了娘整个的“年味”。
我专门跟做厨师的朋友学了几道拿手的菜,再加上自己的喜欢和钻研,我的菜做得越来越有水平,味道和色泽、花样早已超过了娘的手艺,成了家庭名副其实的大厨,挑起了初二大餐的重担。更重要的是,娘渐渐地老了,我不想再让娘辛苦。
在百忙的工作里,我把学习厨艺当作了自己的首要爱好,研究菜谱、菜品、调料的搭配、用料比例,细节、步骤都一一进行了琢磨,记下了学习的心得,并不断尝试、改进。比如川菜里白糖的提鲜作用、红烧肉肥而不腻的要领、炖鱼香而不腥的秘诀、蒸鱼与炖鱼的不同、酱猪蹄的特殊用料、酸辣瓜条的配比等进行了详尽的记录,特别是实践后的味道差异。在电视剧《我的兄弟叫顺溜》热播的时候,我对陈大雷司令员钟爱的“肚包鸡”产生了好奇,就买来了猪肚、新鲜的仔鸡,在初二的大宴上进行了首次大胆实践,居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我总觉得我就是一个厨师的材料,天生的厨师天才。很多的菜,我只要尝一尝,就能做个差不多。做着、做着,我就把娘心里的年味,延续到了我的手艺,我的心里。我渐渐成了大家嘴里的“年味”表征之一。娘品在嘴上,乐在了心里。
小时候,我们过年最喜欢串亲戚了。这其中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可以到各亲戚家,尽情地吃上一顿又一顿不用担心挨说的大餐。虽然都不多,但是,还是尝到了各种美食。这令我们在春节的几天里,几乎吃遍了一年的好吃的。“到谁家吃到猪头肉了。”“到谁家吃到炸鱼了。”……常常是我们童年串亲戚最爱唠叨和炫耀的。
随着生活质量的提升,饭菜的味道也有了巨大的变化。过去鲜有、鲜见的鸡鸭鱼肉,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胃口。清淡、爽口、新鲜、特色等新的追求陆续走上了新年的餐桌。
不曾想到的是,随着人们口味的变化、物质生活的富裕,儿时向往的“年味”竟然像清淡的菜味一样,逐渐有了淡淡的味道……
现在,我已步入中年。随着工作的压力增大,事业重担的肩挑,“年味”也像大流的变化一样,渐渐有了生分和酸涩。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由不得自己细细品味家乡的“年味”,家乡老屋里溢满的乡愁。
我的“年味”越来越淡,娘的“年味”却越来越浓。我和娘在“年味”的变化里,晃动着时代的影子。我知道,我和娘的心里,有着各自不同比例成分的“年味”。
娘心里的“年味”,有着自己的味道。而我,就是那一味最能调节娘“年味”的调料。娘说,我回家过年,就是最幸福、最开心、最甜蜜、最踏实的“年味”。
今年疫情,有了特殊的情况。我犹豫着、犹豫着,不知道今年的“年”,我给娘一种什么样的味道。
跟娘通话,娘主动说:“今年疫情特殊,就不要回来过年了。不要到处跑,给国家添乱。我挺好的,不用挂念。再说了,这不天天还能视频嘛?”
我的娘没文化,但是,我这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的娘,却有着一颗善良的心,一颗爱国、爱家、真实、朴素的心,令我敬仰,令我挚爱。
今年的“年味”,在我的心里,在娘的心里,又是一次高度的统一,甜蜜、温馨、幸福、快乐。我也明白娘的心,娘说不出,但是娘懂得,全国人民都过上幸福、平安的新年,国家有了安宁、祥和、健康、富足的“年味”,才是最美、最美的“年味”。
娘的“年味”,有了更多我不曾有的成分,比例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21-1-21 18:45 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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