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雪
雪下得很深。
夜阑嵌白,烛火参差。村落被翻转过白日的荒凉,在暮色下融染,漆上层层黯淡的雪,挂着道道悬垂的冰,清冷而凛寒。房舍尚在,只是这屋前的白路,这条曾经人影晃动的热闹的小路,却再也留不住一个脚印。
伴着碎雪的风游荡在每个角落,期盼着得到一点生气来吞噬,然总归是无功而返,只得翻滚着穿出村子,腾跃而上,这才有了些许的发现。出村不远,破败的桥头,竟有一个身影伫立,轮廓在漫天白雪中显得模糊。风终于找到了目标,可当它贪婪地向他扑去时才猛然发觉,这个人身上的气,竟比自己更要寒冷几分。
“你见过冰面破碎的样子吗?”
一席布衣,一双青靴,一柄银剑,一串流苏,一声清冷,满头乌发。他盯着面前被冰封的湖,目光掠过并不算厚的冰层,仿佛看见了下面汹涌着的暗潮。
“挣扎,哭喊,求救,一点点失去直觉,一点点下沉,最后永眠于湖底。”
雪落在男子束成股的利落黑发上,堆积,融化,他的身影在白于黑的交错中忽明忽暗。然后,他转身,褐眸里也仿佛积了雪般冷冽,视线穿透飞雪,直直落在不知何时出现的另一个身影上。
“知道生命有多脆弱吗?或许在他饮下一樽酒的同时,这天下便又有无数人合了眼。”
顺着他的视线,冰雪被一柄油伞辟开,窈窕倩影静静伫立,同样黑色的长发,同样褐色的眸子,她却披着昂贵的绣金羽袍,配剑也镶着各种珠宝。
“那你可知,若非父亲他倾尽举国之力维系边塞稳定,你又怎能安稳地站在这里,说着这些风凉话。”
她的声音是清冷的,冷得也像是浸过十二月的冰雪,用坚冰封起深深埋藏的恨意,又裹着些许悲伤。
“安稳?恐怕不是吧。”
他嗤笑一声,神情扬起几分不屑,手抬起,对着空气中轻轻指点起来。
“这里,那里……真是可笑,小小村落,何曾见过如此大的阵仗。”
“此时此刻,只有你我。我从未向你说过慌。”
回答他的是简快的声音,女子的面容依然隐藏在伞下,不过朝夕相处的两人也没必要再去猜测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
“你我?是指王朝的公主殿下和驸马,还是朝廷命官和叛军贼首?”
凄笑一声,他挺了挺腰,神情在融着黑的雪里显得阴沉又悲痛。
“我曾信任你,信任你父亲,信任朝廷。我本打算就此隐出王府,安分地享一享这太平盛世的福……知道吗,我甚至以为我爱你。”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从他的牙缝间挤出,手不由得攀上剑柄,利刃抖去沾染的片雪,寒光险些出鞘。可他最终忍住了,剑刃落回,他深吸了口冰凉的雪气,目光渐为平静,只不过注视她的视线里仍是掺着刀刃。
“是吗?就算是我欺骗了你,你想如何做。”
冷冰冰的回答,他的眼眸更寒了几分,握着剑柄的手又慢慢捏紧,良久,他缓慢却坚定地开了口。
“举云南王府上下之力,灭你王朝,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
“太平?”
伞面倾斜,积雪滑落,在她脚边绽放出朵朵白花。几步逼近,她踩着破旧的木板,吱嘎,哒,哒,顿在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视线透过雪影,落在他的眼睛里。
“你可知,朝廷军队一半以上都在边疆。战士们风餐露宿,以命相搏,忍受体肤之苦思乡之苦离人之苦!这才将匈奴的铁骑拒在国门之外!在才有了你起兵谋反的'太平’环境!口口声声说还天下人一个太平,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啪嗒,伞柄从她手中歪斜,掉落,在地上咕噜噜转了两圈,最终停在了他的脚边。而他,眸中映出的那张容颜,此刻目光咄咄逼人,眼眶却已然红湿。
“你在拆散太平,拆散这个国,拆散这个家!父亲死了,皇帝才六岁,如今朝局混乱,你满意了?”
“朝局早就乱了!”
这一声,低沉有力的声音穿透层层雪幕,激荡起声声回响,令黑幕也为之一颤。
“朝廷腐了,天下乱了,这世道也早已失了规矩。”
或许是意识到了对面的人也曾与自己同床共枕,他的语气缓了不少,接着,后退几步,展开双臂,侧身,向她展示着被夜幕掩盖的破败。
“你现在看见的只是一片废墟。但你看不见这里曾经也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你看不见这里曾经也家庭和睦,四世同堂享天伦之乐;你看不见这里曾经被兵卒横征暴敛、强收壮丁哭声震天!你看不见,你父亲看不见,朝廷更看不见!”
双臂落下,手又重新搭在剑柄上,他逼紧几步,直要贴上她的身子,顿住,凛冽的眼光注进她漂亮的褐眸中。
“但我看见了。我恨!我恨你们为何联手欺我,给我看那些自欺欺人的账表!我更恨自己为何信了你们!我曾经举起酒杯,笑着说现在太平盛世,让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解甲归田,可是现在呢!”
剑锋眉高高地扬起,她知道那是他愤怒的表情。
“直到老魏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来求我救他病重的妻儿,我才知道他们都成了流民……流民!堂堂开国之臣竟在你口中的盛世里沦为了流民!你们给了百姓什么活路?!这算什么狗屁的朝廷!”
……
雪更大了。
夜幕混着风的咆哮,挥舞着苍白干枯的手,争先恐后地从四面八方涌入,张开无底的嘴,直将两人的身影一口吞下。混乱,荒凉,残破,血,兵器,厮杀声,哭喊声,哀鸣声,四周一片寂静,四周喧闹不已。她站在他的对面,身后是恍如昨日的红烛拥吻;他站在她的对面,身后却是宛若将来的兵刃相向。
“你最爱吃烧饼了。以前在宫里,你总是嚷着催人去找会烙烧饼的厨子。我拿你没办法,向父亲软磨硬泡了好几次,他这才肯破例调个御膳房的御厨来咱们府。”
她笑笑,积雪覆满了乌黑的长发,好似银色的发钗。他的视线晃了晃,眼前的人儿仿佛又回到了像是不久前的昨日,披着与今日一样的华服,戴着那只镂出鸳鸯的银钗,甜甜地笑着,眨着漂亮的眼睛,像只百灵鸟般绕着自己打转儿。
可眼前,早已是朝廷的命官,是将来刀剑相向的对手……又或许就是今晚,就在下一秒。
他开口了。
“是啊,我喜欢吃烧饼,我能吃出曾经为了一块烧饼向兵卒下跪的味道,我以为我尝的是过去的味道,而天下百姓尝的是幸福的味道……”
雪满天,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悲伤。
“但你知道吗?公主殿下。我错了,错得离谱。老百姓们什么味道都尝不出,知道因为什么吗?”
“……”
“因为他们根本就吃不起烧饼!”
青筋毕露,他又是一声低声嘶吼,目光又是愤怒,又是痛苦。
“草民出身,我知道什么是贫穷。征战多年,我看尽的百姓疾苦。你父亲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时候,我想,算了,党争与我何关?纳我为驸马、夺我云南王府兵权时,我想,算了,戎马一生,也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将我软禁于公主府时,我想,算了,朝廷是该防防我这个粗人,况且能娶公主为妻也算我的福气。”
深吸了一口气,寒风袭来,他的发丝在纷飞的雪中翻滚。
“我的忍耐换来了什么?宦官专权,吏治腐败,严刑峻法,横征暴敛,穷兵黩武,民不聊生!”
眼底浮现出几分愧疚和深深的哀伤,他缓缓垂下头,声音又轻了几分。
“我对不起兄弟们,对不起天下百姓……我也对不起你。”
……
锵!
寒光出鞘。
他的瞳孔一缩,身侧的银剑刹那间划过锐利的弧度,刺破夜空,挡开了袭来的剑刃。她出手了,一言不发,天山玄铁打造的长剑在空中一下下地挥舞,刺,披,斩,挑,她的武艺丝毫不减当年。
“元和十六年,匈奴大破边城。”
叮当!人影摇曳,剑光在夜空中闪动,却划不开她的声音。
“父亲急调十万大军驰援助,一路杀至边塞,死伤无数,却保住了边关,换得数年安稳。”
锵!利刃相击,她侧身躲过斜劈的剑锋,绒羽披风下摆掀起,流苏随之一阵摇晃。
“元和二十一年,光城大旱,父亲一面赈灾一面新修水利运河,劳役多猝,却使巴蜀之地从此成为人间天国。”
叮!叮!侧锋挡过横斩,手腕发力,剑身上挑,破开他的攻势,又滑过一步,回身一刺。
“元和二十九年,四王之乱血洗京畿,血流漂橹,父亲亲率禁军镇压,急征王都百姓入伍,虽最后拼了个两败俱伤,却也守住了天下太平,人民得以继续耕作生息。”
锵!!手紧握剑柄,剑身竖于身侧,接下他的一斩,接着立刻抽出长剑,躲过迎面而来的锋锐,闪到他的身后,用力一刺。
嚓!
“太平从不是天下的太平……相公。”
他僵在原地,长剑刺破衣料,从他的腋下穿过,剑身上那股沾雪的冰凉透过肌肤,直入骨髓。
“现在休兵,朝廷愿意既往不咎。我们还可以是夫妻……好吗?”
最后一句里竟有了乞求的语气。
“哈哈哈!或许你爱我,或许只是父命难违,但我们已经结束了。你现在是朝廷的平叛命官,而我恰恰是叛军首领……多可笑,我们居然是拜过堂的夫妻。”
叮。手松,银剑滑落,直直地摔向地面,几声清响后,便没了声音。他扬起头,望向了漫天的雪,长长舒了口气。
“你说,你现在若是杀了我,是算弑夫有罪,还是杀贼有功?”
噗。回应他的,是身后传来的温软。一双玉臂环过腰间,纤手相扣,她紧紧抱住了他。然后,快速抽出,她狠狠推了他一把,待他转身回眸之时,那道倩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呵,真是她。”
熟练地从背后撕下一张黄纸,展开。雪更浓了,夜幕翻滚搅动着,似要将那几个墨字全然吞入漆黑的暮色里。
但他还是看了个分明。笑笑,随后将纸条一扬,任由其卷入冷风中,化入白雪里,他转过身,迈步,渐渐遁入了皑皑。
大雪重新覆盖了桥头,纸条落地,便深深埋入无人知晓的雪里,内容仅刹那间可见。
上面只有三个字。
……
—FIN
【推荐语】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很多时候我并不喜欢顾总笔下的女主,因为这让我觉得有一些别扭。顾总的小说时常给我一种小说的味道,因为好像现实里的人并不会这样。但抛去故事情节和人物来讲,单看主题会觉得写得挺好的。回到作品里面,不是我挑刺,但我很想知道,冰面破碎之后真的会沉到湖底吗?从男女主的装束上看到作者想要的对比,但男主恨的究竟是女主骗了他,还是这个盛世并不是盛世。我猜这两种情感都有,但描写中让我觉得男主对女主更在乎,从而感觉男主的格局没有那么大而别扭。感受得到家国主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意思。看着公主说镇守边防,劳役多猝保住边疆的时候,真的很想骂,要是你们真的那么好,一开始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感觉还是随笔限制了顾总发挥,跪求顾总写本小说完善一下情节。估计效果会好很多。招降的感觉,有《水浒传》那味儿了。结尾那三个字我现在还没猜出来。Sorry(张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