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麦饭

清明节才过,老家的洋槐花盛开,就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

白杨泉往下去的沟道里,荡漾着甜丝丝的槐花香,引得人不住地深深地吸鼻子。四五里长的大沟,是一片白嫩嫩的槐花与绿葱葱的槐叶相互纠缠交织的波浪,那波浪,成了一片海,远远看去,在翻滚,在涌动。——四月的老家就浮游在槐香里,我们都醉了。

这片槐树林,自打我们出生就在里面了。冬天,那里是我们捉迷藏打雪仗的好地方。密林重叠,积雪没膝,我们学着《智取威虎山》里杨志荣的模样,披着斗笠(我们的斗笠往往是棉袄外面的罩衫),从陡峭的坡顶滑冲下来,高声喊杀着追打。树梢上的积雪纷纷被震落。灌注在我们的头顶上,我们的脖子里,可是我们哪里顾得上收拾呢?“敌人”正在逃窜,我们得全力猛追啊!

——冬天,那里是我们开心玩闹的乐园,我们窜上跳下,把童年的欢乐,洒在了槐树林里,等到春天就开出了甜美的槐花。

故乡的春天是从岭头开始的,梨花、杏花、桃花、菜子花你追我赶的竞开的时候,沟道里的槐树还在沉稳的静候。先是叶子一天天长起来,然后看得到绿叶中间嫩嫩的骨朵,不大,但饱满,紧绷绷的,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便怦然炸开,如烟花一般成串成串地挂在枝头,乳白色的花瓣,中间是淡淡的花蕊。

槐花,在我们童年时代的生活里,起了很大的作用。在青黄不接的春三四月,粮食紧缺,大人用槐花做成的麦饭,好歹可以对付两个多月,我们恰好可以赶到新麦子入场,——收割回来,打碾晾晒,磨出新面。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对于槐花有着特殊的情感——生活上依赖的情感。

槐花生吃起来甜丝丝的,脆,夹杂淡淡的草腥味儿;很入口,但不大好消化,堵胃。我们虽然贪嘴,但还都很会节制自己,很少见到哪家小子吃到肚子胀喊疼的。——山里的孩子,很多生活常识都是在耳濡目染中学到的。

时近三四月份,槐花吸引着我们。学校在三四里外,中间隔着一道陡而高大的梁。我们平常都走东边村里人修整好的一条小路,槐花快要盛开的时节,我们都绕道走西边稍远而且狭窄陡峭的沟坎小路。——小路贴着沟沿儿,边上还有一个水渠,水时常有,满满的,清冽可见里面的水草和小虾,偶尔还会发现寸把长的小鱼。

我们走在小路上,书包晃晃悠悠地拍打在屁股上,我们的眼睛都盯着槐树枝,早上、晚上,看着它由小骨朵儿变成爆开的槐花。

等到槐花挂满枝头的时候,我们就灵猴一样三两下爬上树,在摇摇晃晃的枝干上,使劲儿地伸出手够到花最繁盛的枝叶,折下来丢到树下。

小孩子身量轻,胆子大,又灵巧。一般人不敢钩取的细枝,我们都会像有轻功一样的努力弯下来,扳过去,总之要把自己看中的槐花朵儿摘下来才安心。

也有踏折了树枝,掉下来的。不用怕,沟是土沟,过了冬天的土很疏软;草很茂盛,厚厚的铺着;树枝又密密麻麻,东拉西扯的,就缓冲了许多。那些从树上掉下来的,没有哪一个跌破流血的,更没有哪一个哭嚎的。——最多在哪里蹭破点儿皮,山里的娃儿,皮实的像河道里的石头,这算什么呢?万一有渗出血的,抓一把路上的干面面土,摁在出血处,就没事儿了。

所以,我们那时候,从树上掉落下来的,都是赖在地上,四仰八叉平展展地躺着,嘴里哇哈哈的吆喝着。那个兴奋劲儿,哪里像是挨了摔的呢?

我们通常都是把肚子塞得满满的,然后再把挂满槐花的树枝做成小捆儿,扛在肩膀上,凯旋而归。

夜里,家里人把槐花用水淘洗净,拌上面粉,然后蒸成麦饭。——一般人家大铁锅里都是好几层篦子,蒸出的麦饭可以盛一大脸盆。大人小孩儿回家后,随时可以刨在碗里吃。

麦饭可以充饥,但究竟不耐饥,算是暂时糊弄肚子。我们每天早上肚子虽然吃的鼓鼓囊囊的,上学时书包里还是会揣上半块儿粑粑馍,半上午课间时候拿出来补充。——大家都一样,一个节奏:吃完馍,嘴接着龙头,猛灌一气儿凉水,搞定!然后返身跑回教室,正襟危坐地继续听老师讲课。

最有意思的是,有远道而来的养蜂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开了车,拉着三十多个蜂箱,支起一个帐篷,在这里安住下来,一直到老家的各色花期结束,才收拾东西离开,赶往下一个花开的地方。

外地养蜂人,大都很平和。看我们远远地看他们割蜂蜜,便会拿一根筷子过来,让我们每个人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一下:好甜啊,甜到心底最里头了!

我们都幸福地眯起眼睛,回味那股子甜味儿——大人们总说,我们将来的生活比蜜还要甜,那该是多甜啊?我们就很向往!

周末,父亲捎来了老家的第一拨槐花,一大袋子,我先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还是儿时的那股香味,那股甜味。

难忘老家槐花香,最忆儿时吃麦饭!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惠安中学教师,省诗联协会会员。文风力求散淡,干净。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酸汤挂面》、《一件棉袄》、《吃搅团》等发表于《教师报》。诗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发表于文学陕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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