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竹林】 第39天
侧身,面对急驶前行的大巴窗户,盘腿而坐。
窗外的海,海上的船,远处的高楼,路边的树木,纷纷急速后退,像是被割舍远去,因为车的前行,窗外后退的一切,竟体验到一种逃离般的感觉。
仿佛即便知道终点,但是至少这一刻,对路途上,看一眼甚至来不及写进记忆的风景充满了未知的新奇,即便新奇,在车子的行驶中都是要后退的,也都是要放下的。
远处海面影影绰绰的船只,船只上扬起的帆,背面灰蒙蒙的海天一域,一眼望去,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一些路边急速后退的树木,一些盛开的花,一些不远处一桩桩的高楼,硕大字体的广告牌,还有相对于楼,相对于树,相对于那些后退的任何一个参照物,都要渺小许多的穿着不同服饰的人,慢慢行走在一栋楼前,或聚集在马路边,影子很小,只一眼,就逃离了我的视线。
急驶前进的大巴,侧身面对窗户,沉浸窗外的坐姿,竟然真的感受到一种久违的逃离的快感。仿佛即便知道目的地,都不甚重要,重要的是一路你不知道遇到什么,舍弃什么,目的地也充满未知,而即便再好的风景,坐在奔腾前行的车子里,看一眼,都是要作别的,那些经过眼前的风景,即便再美,或者不美,都只有一眼的缘分。
而下一秒风景的不同,却又隐隐充满期待,那个已知的目的地,即便确认,或许有未知的美好相遇,或许是一个熟悉的人,或许是一份故乡小时候的味道,或许是自己期盼已久的一份干净通透的气氛。
和掠过眼的一一后退的风景,像是一个作别的过程,又像是和这个世界相遇充满期待的过程。
一位旁边的人播放了一首曲子,欢快中悠扬好听,和心中的感受十分应景。
……
当年佛陀以太子身份出逃出家也是这般感受吗?
一位受尽折磨的久病不愈的人,是否也会是这种感受?
一位真正放下一切,遁入空门的人,是否也是这种感受?
这种感受,是一种逃离,逃离中带着解脱的味道。
当年达摩大师与二祖慧可,大师说,将心来,与汝安。
觅心了不可得处,安心竟。
这种境界只有大彻大悟,根基因缘成熟的人在一刹那的顿悟之中,才朗朗分明,天地清明,一切灵明洞彻,而对于后来谈起这样公案的比如我之一辈,只能作为公案,读一读罢了,却并不能由文字了达那份“安心竟”一语之后的大彻大悟的解脱自在。
释迦摩尼佛,示现人间,学遍世间技艺,在外道多如牛毛的当时,甚至禅定术修习到了非想非非想处的最高境界,当年追随这位地位尊贵,身份显赫相好庄严的准国王身后的五位大臣纷纷中途舍离而去,菩提树下一坐六年,当年的世间无人能及的庄严相好的年轻人,庄严不再,枯瘦如柴,鸦雀都在头顶搭窝的尊贵太子,在出城逃离皇宫,剃除须发的那一刻,是否也有着解脱的快意。
……
那年,和一起互称为师兄的同样为居士身份的师兄自发去放生,等我们中午返回,一路惦记讨论回去吃饺子的时候,还未进门,忽然被通知一位病人快往生了。
往生是佛教词汇,是往生净土,也指去往净土临终前的种种瑞相,后来被慢慢作为死去的称呼,无论是否有瑞相。
当我们赶到,医院和居士已经见惯了临终人的情况,一个人将要命终时的样子,大概就是这样,师兄们判断,这位肚子鼓起来腹水肿的病人真的是要往生了。
慌乱中,抬到一直用来助念的屋子,屋子阔大一点,有一张床。
站在门口,床上的病人紧闭着眼,身体不安的晃动,一边的师兄怕滚下去,站在边上用身体挡着。
病人鼓起的肚子分外明显,而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他空中不断挥舞的双手,那双手,用尽所有的力气,是在挥赶什么,身体不安的扭动,真的是像一种躲避,而此刻已经语言不清的他,不是身体腹部的疼痛,也不是下意识去按压不舒服的某处,真的是在挥赶。
合掌默念着佛号,我一直觉得,他挥动双手,驱赶的是我们所看不到的。
我默念着佛号,眼睁睁看他,直到身体不动,眼里泛起泪,等我转头想离开那间屋子,闻讯而来,同样合掌的几位老人,正爬在窗台上,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脸,花白的头发下,用手摸着眼里的泪,同样的表情复制在几位老人脸上,一瞬间,那几位老人的面容,仿佛更苍老了几岁,没有了平日里八卦聊天仍然精神矍铄的样子。看到他们,我眼里蓄满的泪,忽然掉了下来。
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生命的谢落。
外婆去世前,最后一次见她,握了握外婆的手,冰冰凉凉,
不再是当年上学时非要送给我绣花鞋垫的那双手,
也不再是当年,为我做饭送到远离家的学校的那双手,
也不再是偷偷塞点钱给我的那双手,
那双手,皮肤薄薄的,仿佛用力一碰就要破了,破了却不一定流得出血,薄薄的皮肤皱了,紧贴着骨头。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外婆意识清醒异常,雪白的不多的头发铺在枕头上,那双手同身体一样,已经在这个世界八十年了,透着行将就木的枯瘦。
直到外婆去世,那双带着点破烂的绣花鞋垫终于被我郑重丢弃,一直顶着出家人竟然也垫着绣花鞋垫的讥嫌,顶着每次洗了,有点破了不好意思晒出去的尴尬,我感叹着这双鞋垫可陪伴的真久啊。
仍然记得当年姨妈亲自绣了送给外奶,外奶偷偷的送给我,当时的鞋垫漂亮,绣着栩栩如生的双飞燕和翠绿的垂柳,每一条丝线颜色搭配和真的鸟和柳色彩一模一样。
当步入佛门,想将这样的赠送,当成外婆对一位僧人的供养,想让外婆的福报因为供养三宝,在一双精致的鞋垫中继续。
据说外婆去世,助念下葬,面容安详,甚至枯瘦而褶皱并不光亮的老人的皮肤,变得柔润而光亮,面容反而比临终未咽气前好看很多,这算是瑞相极好。
千里之外的我,诵着《地藏经》,想,外婆这算是解脱了吧,不知道助念声中,最后的意识出现怎样的解脱时的场景。
……
他们说,你去求师父啊,你看老师父,普佛都剃度了一位。
寺院的居士和师父们一直以为,这样一个浪迹在寺院,发心干活半年之久的小居士的我,是要出家的,而对于出家,我却显出漫不经心的态度,纷纷前来规劝。
而我真的不知道,是否要出家。
我站在一所城市的路口,看灯火辉煌的一所城市,我隐隐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我看着一所楼层,像监狱一样,防盗窗,大铁门,也觉得任何一栋楼层都不属于我,那种压抑会活生生把我憋坏。
寺院的花,寺院数百年的古树,寺院漂亮的屋檐,恣意的不去想未来,随着师父们,吃饭,干活,诵经。
一本经诵过,对繁体字的认识不在话下;
一本经中,原来印刷这样斗大的字,不是因眼神不好,是为了快速诵读中,不会出错;
一本经的诵读中,古人常用的方块字的竖版,原来更利于眼神的集中,甚至比横版的更为快速的读出;
一本经的诵读中,原来人类习惯的右手,一本书从用右手翻开扉页,是中国古人根据人类习惯而做的这般,一本书从右到左,书写或者翻开,更为方便。
一本经的诵读中,那种因为出声的朗读和怕跟不上的敬畏,精神的高度集中让大脑皮层兴奋,似乎内心的欢快和无论谈吐说话不知不觉的改变,在一本经结束之后都不自然的流露和改变;
……
这些,接受了几十年社会主义教育,甚至延伸到高等教育,都是我所没有体会到的,半年的时间,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兴奋。
要出家么?我问我自己。
当居士和师父们劝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出家,尽管,任何一个地方都给我一个不属于我的,我是过客一般的奇怪疏离感。
一起的小居士告诉我,他要出家;
另一个小居士也告诉我,他都会背楞严咒了,也要出家;
另一位被他父母送来的小居士据说脑袋有点和平常人不一样,小孩非要来寺院,师父说留着吧;
还有就是寺院呆了好几年,师父眼中老油条一般的一位小居士,总是笑嘻嘻的,过于嘻嘻哈哈,师父们对他出不出家,从来不报希望。
当有一天,忽然他们都求老师父,让师父成全剃度出家。
怎么突然间就剩下我了呢?
我坐在清晨的大殿前的台阶,想了很久,社会是回不去了,大半年,我放弃了行走社会的那身行头,比如考究的衣服,比如电脑,比如脑海里早被我搁浅的专业知识,我不知道走出去,还能否适应这样快速变化的社会,为自己继续谋一席生存之地。
那出家吧,我告诉自己。
仿佛真的决定了一般,一生不过如此,趁自己如今除了年轻,一无所有,给自己一个交代吧,佛门挺好,这样对自己说,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给了自己一个交代,像是解脱一般。
那天的天很冷,大殿前冷冷清清,孤身坐在台阶上,仿佛一个清晨,就想通了一生。
师父问,你为什么出家?我用年长居士教给我的话回答:为了,了脱生死啊。压根没有理解生死原来可以了脱,不是父母生了,就生吗,死亡的时候,谁能决定,这还能了脱得了?
自认为这个是一百分的标准答案,就像当年大理寺卿问玄奘大师,你为何出家,13岁的大师那般心胸豁达底气十足的回答,我还准备了居士告诉我的第二个答案,因为人生很苦啊。
师父冷笑了一声,苦,回家去啊,出什么家?
我愣住了,回家去?
师父以为我年少,一定会觉得寺院太苦,应该待在父母跟前。而我忽然想到,回家,难道不要离开的吗?父母难道呵护一生?
对于比玄奘大师出家年龄还小的年纪开始,自己就离家,去比较远的地方上寄宿制学校,从一周一次回家,到一月一次,到后来的一年一次,即便是家,难道就能待得长长久久?我暗问。
师父终于答应我剃度了,一起几个,算是师兄弟。
临剃度时,那位已经背熟了楞严咒的小居士有一天忽然离开,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声原因;
那位脑袋和平常人不一样的师兄,有一天被他父母领回了家;
那位嘻嘻哈哈的小居士,后来忽然去了另一个寺院,不知所以;
最后,那些别人眼里像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一般互帮互助的一起剃度的所谓师兄弟,甚至后来不曾联系,再无相见,一晃数年,他们从我的世界忽然消失的就剩下孤零零我一个,那种孤零零的感觉,就像当年同佛陀一起出家的常随这位王子左右的五位大臣,忽然弃舍而去。不知道佛陀坐在菩提树下,是否也有一种为修道孤零零的感觉。
……
出家数年间,或者生命走到如今的这些年间,一些亲人去世,一些人相识而又别离,一些人从此,再无缘相见。
相似不相似的日子,日日都在继续。相似,比如吃饭睡觉,不相似比如换个地方,换一些人,继续吃饭睡觉。
而感觉相似,就像急驶前进的大巴,我侧身盘腿面窗而坐,外面纷纷后退的风景,那些风景就像一生,相见,别离,最终退出视线,目的地十分明确,最终都要下车,可却对下一眼的每一个风景,充满了期待。人生的感觉就像这般,是一种逃离而又相遇的过程,过程中充满了舍弃的解脱和相遇的期待。
……
数年间,始终未曾明了生死如何可了,也习惯来那句鹦鹉学舌,“本无生死可了”的自我安慰。但每一段时日,读,称之为别别解脱的戒本,竟然都有不同的感受。
扫院子之后的小师父聊天,我靠近:在聊什么?在聊什么?我一脸兴致勃勃的问。
“我小时候,不知道鸡蛋刚生下来原来是软的,我一直疑惑那么大那么硬的鸡蛋,鸡要每天生一个,不痛苦吗?”
“看到那只猫没,一年生好几窝,狗一样,很可怜的。”又有小师父说。
……
我疑惑,我一边想他们的聊天话题为什么这么抽象,一边脑海中出现那只为了捕捉鸟从树上跌落的去世几天才被发现的那只曾经受尽宠爱的猫,也想起那只怀孕了,难产而死的猫,尽管它们的繁殖力明明那么旺盛,可院子里的猫几年间换了好几代。
转身离开,小师父的那声拉长了的颇为同情的“难道它们不痛苦吗?”,犹在耳边。
……
当我们坐上车的时候,并不曾仔细寻思那些浮光绿影的风景都不长久,就像猫生小猫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是痛苦的,也像人生,并不知道生死都是苦的。
倘若一个人欲要出离解脱,一定遭遇不一样的示现,比如我历经一位病人的离世,比如我历经所谓师兄弟们的忽然不见,像出城逃离的悉达多太子,出逃之前,看到了生老病死,修行路上遭遇了伴随之人纷纷舍离而去的孤身一人。
这些大概都是每一个解脱路上的不可避免,直到有一天,一辆前行的大巴,只有别离,无有期待。
……
扫地,我对小师父说,
“早上起床,一打钟,坐起来,两个人在脑海打架,一个说躺下,一个说上殿,”
“第一天听你们说晚上又加了诵经我可生气了,这样,都没有自己的时间,一个人生闷气,没去,但当你们敲响木鱼的时候我真坐不住了,”
“为什么啊?”小师父问。
“感觉不去诵经有罪恶感。”
“关键是竟然偶尔会有供僧回向,给钱供僧啊,偶尔想偷懒不去,这样拿了钱,彻底不能不去了,偶尔不去都有罪恶感。”
小师父听到哈哈大笑……
解脱,来得不易,像黑灯瞎火周围俱寂只有敲钟声的早殿时内心的斗争,也像那种偷懒不成的罪恶感……
第39天,
寺院多了包裹,是一些师父提前寄回来,我在想,通知半个月之后的之前不能回来,他们这么早的包裹,半个月之后果然能正常吗?
世间的企业复工,各种复杂繁琐关于疫情的防护,作为如此集中的僧众,能不能正常呢,而这么早到的包裹,真有点早。
我说,一听人多拥堵,我做噩梦,小师父大笑,不回来,这么大个寺院我们几个,你想累死啊,我竟无言以对,疫情竟然造就了如此矛盾的心情。
第39天,疫情,关于能浏览到的世间的消息不敢多写,怕真实或虚假,都不利。
第39天,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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