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 · 诗与远方

清晨的细雨打湿了渭城的浮尘;

青砖绿瓦的旅店和周围的柳树都显得格外清新明朗。

请你再饮一杯离别的酒吧;

因为你离开阳关之后,在那里就见不到老朋友了。

从鸣沙山景区出来,乘车回到市区吃过午饭,又开启下午的行程,前往与大道和故人紧密相联的阳关。阳关在敦煌城西南,一出城就是荒无人烟的大戈壁,我们在烈日下的公路里要走七十多公里。不过这段路程并不单调,如果你喜欢历史,在敦煌处处都能发现让你不会觉得时间难熬的东西。

武威到张掖的路上,公路旁的明长城陪我们走了一路,在嘉峪关近距离接触了明代的边墙,而在去阳关的路上,又看到了汉代的塞墙,这应该是汉代长城体系的一部分。

处于中原王朝的帝国时代末期的明朝,把秦代就占据的河套放弃了,汉唐都护的西域也不要了,龟缩在嘉峪关里靠一遍遍地修长城来展示自己的疆域。汉代也修长城,但向北一直顶到蒙古高原,向西延伸到西域。而且明代长城是真正的防御工事,大量的军力和财力被束缚在了长城上。汉代长城却更多是预警的哨所和前进时的基地,汉代从来都是靠野战军出击来封狼居胥和勒石燕然。中国帝国时代的一起一落,一兴一衰,从同叫长城的这种边墙上就看得清清楚楚。

汉代把敦煌作为内陆与西域的边界,在敦煌城外又修了玉门关和阳关两城,形成河西的四郡两城。在北边的玉门关和南边的阳关之间,修了一条自北向南的塞墙,作为汉代长城和烽燧体系的一部分,这就是我们在车上看到的。不过,西晋后中原王朝南渡,唐代皇室出于鲜卑族的游牧血统又不修长城,所以汉长城就如同中国无数的古代土木建筑一样只剩了遗迹,就是远处那道不一米高却有几十公里长的石堆。

拉长焦竟然看到一块国保碑,上面写着2006年颁布的南湖塞墙全国文物保护单位,不过查了查国保单位,2006年的第六批国保单位里没这,只有1988年的第三批国保里有玉门关及长城烽燧遗址。

也许就如我大学时代的好朋友柯南同学说过的,“真象只有一个”。

古代中原地区作战,最重要的是歼灭敌军的有生力量,项羽不懂这个道理,总是打击溃战,结果十战九胜却垓下一战而亡。在西北地区作战,最重要的是占据有水有草的绿洲,控制住一处绿洲,就控制了水源,就等于控制了周围方圆几百里地,把所有绿洲都控制住,就能让敌军不战而亡。所以匈奴人被卫青霍去病轰出河西后,边哭边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西汉控制河西后,设立了敦煌等四郡,为了更好防御敦煌,又在敦煌以西的两个小绿设立了两座城关,北边的一座以从西域向中原运送玉石之意,取名玉门关,南边的那座以“山之南水之北为阳”之意,取名阳关。在汉朝控制西域之前和失去西域的时代里,这两座城关就成为汉朝最西边的边疆。

阳关历史上的地位很重要,和平年代是丝绸之路南段的必经之路,战争年代是中原王朝向西推进军事行动的前沿基地,文化心理上更被视为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分界线。不过,唐以后丝绸之路断绝,河西地区陷入少数民族政权,阳关逐渐被荒弃,宋以后又因沙漠化加剧,阳关故城也被沙漠吞没了。历史上有名的阳关就此无声无息,只存在于唐诗宋词之中,只是当地人从一大片沙地中经常发现古代钱币,就称为古董滩。上世纪以来,考古工作者系统考察了敦煌地区的汉代长城和烽燧遗址,还在古董滩一带发现了古代城址,认为这就是古阳关所在,阳关淹没千年后才又为人所知。

新千年后,在阳关遗址不远处,兴建了一座仿汉风格的古城,向游客展示千年前阳关的景象,新城内还设立了阳关博物馆,展出当地出土的文物。经过挂着西通楼兰匾额的城楼,就看到张骞的雕像。作为凿空西域第一人,张骞像更突出了阳关与世界的联系。

不过曾两次出使西域的张骞应该只是第二次出使归国时到过一次阳关,而且这座雕像犯了中国书画界和电视剧界的通病,又给张骞配上马镫了。东晋以前没马镫,秦始皇兵马俑没马镫,汉阳陵的骑兵俑也没马镫。看着《汉武大帝》和《芈月传》一类脚踩马镫的骑兵,我还可以理解为导演不敢让演员冒险,但这尊和平无限的雕像就不能找个历史学家把把关吗,还是甘肃博物馆丝路文明展厅里的张骞像更用心,那个张骞就是两条腿晃来晃去的样子。

博物馆的城关外面一片开阔,远处山包上的烽燧让天地反而显得更加宽阔,布满沙石的大地形成了一条天然的大道。

道旁三块石头叠立着,上面写着阳关道。阳关道既是个地理概念,也是个文化概念,一开始就是指阳关外通向异域的通道,后来泛指通行便利的大路,特别是比喻有光明前途的道路。不过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还在古代阳关以内,真正的阳关城址和阳关道都在远方烽隧的山外。

文化是人类智慧的精华,也是最有超越时空的影响力,所以唐人张继的一首夜泊诗,能让苏州城外的一座小桥和一座孤庙成为世界范围内认识中国字的人都要去膜拜的地方。王维的一首送别诗,也让本来军事重镇的阳关成为了边塞和远游的代名词,成为真正的诗和远方。

《送元二使安西》如此有名,因此这位从幼儿园起就进入我们生活的王维也站在路旁,他一手擎杯一手指向西方,大袖长襟随风起舞,两株清柳也诗意地立在身前,王大诗人因为思念故人,举起杯的一恍惚间就先从咸阳城里穿越到阳关了。

不过想着阳关三叠,望着高擎的白玉杯,诗人不知何日能再见到元常,不禁哼起了邓丽君《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

多好的词和曲啊,其实唐诗宋词本来也都是能唱的,现在只变成纯文学了,还是歌曲更能抒发情怀,所以还是哼唱《何日君再来》吧,反正早已不是芳华的年代了。

乘坐电瓶车,从现代阳关前往几公里外的古阳关,刚才还在远方的烽燧很快就到了。

这座墩墩山顶上的烽燧是阳关附近十几座烽燧中最大的,地处最高,保存也较完整,为古阳关候望之处,故有 '阳关耳目’之称”。

烽燧用土壑夹芦苇砌筑而成,上面有残余围墙,一条马道直通顶部,现残高4.7米,当年应该更高大,修建在山顶,宛如国门卫士。

敦煌一带的汉代烽燧,东晋以后就逐渐废弃,变得鲜为人知。直到上世纪初,英国人斯坦因两次对敦煌境内汉代烽燧遗址进行考察和编号,还发现了700余枚汉代简牍。1944年时,中国研究机构和学者才开始调查这里的汉代烽燧遗址,1988年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自东向西望去,眼前的这一大片荒漠就是过去经常能捡到汉代文物的古董滩。1972年文物普查队在古董道西14道沙渠后,发现大量版筑墙基遗址,房屋排列整齐清晰,面积上万平方米,附近还有连续宽厚的城堡垣基,于是一般就认为这里就是古代阳关故址。

在不远处还有一大片绿绿的绿洲,那里肯定有充足的水源。也确实如此,阳关直到现在仍是敦煌地区最大的绿洲,充沛的地下水使得当地的葡萄种植业非常发达。汉代人也正是要控制这处重要的绿洲和水源才在此设关,作为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西汉时为阳关都尉治所,魏晋时,在此设置阳关县,唐代设寿昌县,都是作为通往西域的门户和丝绸之路南道的重要关隘,直到宋元以后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才被逐渐废弃。现在遗址被一大圈栅栏围起来保护,虽然看不到什么,但这里就是张骞、玄奘归国时都通过的那个地理阳关,也是中国人心底视为天边的那个文化阳关。

在一天中太阳直射角度最大的时间里,除了我们几个游人和电瓶车司机兼导游的工作人员,整个阳关就再没人了。这里已经是沙漠地带,而且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此次河西走廊之行在这里第一次有了热得受不了的感觉了。这会儿要是有点风也会舒服很多,但整个阳关除了我们,似乎就没有能动的东西,连空气都凝住了。

被栅栏围起来的遗址的外面,就是通向远方的阳关大道了,更远处层层沙漠依稀可见。通过保护遗址的栈道可以走下去,但我们真没有了接近沙漠的勇气,还是远眺阳关路吧。

大道上立了块石头,上面写上“玄奘取经路”,提醒游人这里出现过的人和事。不得不佩服玄奘,为了信仰能忍耐比我们今天更热的天气,经历过比死还可怕的各种考验,取回了真经。不过在大自然面前无所畏惧的玄奘,在踏上故土时却非常不安,因为他是偷渡出国的,不知道现在上面的政策有没有变化,所以在边关地带又呆了很久,直到得知唐太宗采取开放政策了,赦免他的偷渡罪了,还非常重视他的西行经验,才带着真经前往长安。

丝绸之路自西安到敦煌,从敦煌就分为北中南三线。新疆被天山分为南北,北边是草原区,南边是大沙漠,所以汉唐经略西域的重心都在北疆。因此有人考证,元二要去安西出使,应该走北边的玉门关更近,走阳关是绕远路了。王维虽没到过西域,但曾在武威工作生活过,写过不少边塞诗,他应该清楚西行的路线。所以在他的诗中,阳关和玉门关都只是一种文化符号,象征了地理上的远途和文化心理上的异域。其实李白的关山月和王之涣的凉州词里,提到春风时都用玉门关指代边塞,也许除了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要求外,唐人更愿把温情与玉门关相联,把萧肃悲切的气氛与阳关相配吧。

往事越千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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