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你融化过我

1

万欣爱上小武时,不过十八岁。

她一脸仰慕地看着那些同龄人,唱花腔,弹吉他,跳小虎队的霹雳舞。那个县城最拽最时髦的年轻人,都在那个简陋的舞台上。

那是1990年,万欣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步行街开了一家服装店。

她知道那个留长头发,抱着吉他的主唱叫小武,是高中同学小玲的哥哥。她用一条最新款裙子贿赂小玲,才有幸认识了那帮传说中的牛人。

万欣时常坐在小武周围,听他们说一些根本听不懂的歌谱,音调,一些乐坛大咖的名字在他们嘴里蹦来蹦去。他们谈梦想,在香港红磡体育场开他们的专场演唱会。

她盯着小武,看他笑,看他怒。看他左脸颊上的酒窝像个迷宫,她一个猛子扎进去,爱得昏天黑地。

小武转脸问她,你的梦想是什么呢?万欣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她也是有梦想的,如果可以她想挣很多很多钱,开家服装厂。她不好意思在这群“艺人”面前说,和他们相比她显得多么庸俗。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大,书上的形容词叫月如银盘。

小武送万欣回家,一路上还哼唱着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万欣听得入迷,一脚从台阶踩空摔了一跤,把脚踝崴了。

其实万欣还能走,装出一副疼出天际的小模样。小武甩着头发,很男人地说,“上来,我背你。”

趴在小武宽实的后背上,万欣的小心脏扑腾扑腾犹如鹿撞。小武一定能感觉得到,他走的很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万欣闲聊,“看着瘦得麻杆一样,没想到你还挺重。”

万欣反击,“哪有你这样说女孩的体重。”

小武哈哈笑得可欢实了,“我看你还不错,你做我女朋友吧。”

万欣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嘴上却嘟囔,“凭什么。”

“不乐意就算了。”小武赌气地把她扔回地上。

万欣好怕他反悔,赶紧说,“你做我男朋友还差不多。”

小武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嗨,这不一样嘛。”他的脸上露出几分不羁。然后他把头低下来亲她。她慌张而生涩地回应着。

法国梧桐的叶子掉在她的头上,她的心脏在黑暗中跳成了一曲华尔兹。

小武的乐队在露天广场演出基本属于免费,那时候酒吧演艺吧少,请他们的更是寥寥无几,别说挣钱了,有时候连演出服都成问题。

万欣说,“这有什么难的,咱有现成的。”有了她的小服装店,给他们乐队提供演出服。

乐队的人都叫万欣“嫂子”,那个伶牙俐齿的万欣,在小武面前小绵羊般温顺,这个“嫂子”把她叫得脸红心跳。

2

乐队生存下去就得挣钱,小武带头出去找门路,他们商量的最终结果是去当北漂。去北京那个大都市,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装着梦想。

去北京就意味着分离,那万欣怎么办?她的根据地,她的服装店,她的小梦想。想了一晚,万欣和小武说,她也跟着他去北京,为了爱情,为了一个看不到的未来。

万欣把服装店盘了出去,归拢的钱给了小武乐队,算作是去北京的事业基金。

那个冬天,他们带着狂热的激情,从绿皮火车的窗口爬进去,一路高歌奔向他们的北京。

到北京的第一晚,万欣跟小武住进潮湿的地下室。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冰冷的地下室,哈口气都能结冰似的。可万欣却觉得身边躺了个火炉,他们的身体和心都贴的那么近,火热得像要融化掉。

北京是什么地方,全国各地的精英聚集地。像小武他们这些野路子比比皆是,他们最多只能在地下通道里卖唱。一天换来不了几个大米钱。

万欣的那点事业基金,很快见了底。小武和乐队出去找门路时,万欣也去找活儿。她干过服务员,钟点工,还在街边擦过鞋。

整个乐队没饭吃的时候,都指靠万欣的收入。

最清苦的日子,能在小武身边,万欣也觉得是甜的,连空气都是甜的。在爱情里撒欢打滚的姑娘,一定会以为这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过了一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眼看支撑不下去,乐队的人开始散伙。

小武不愿回去,他不想灰溜溜地认输,输也得输个心服口服。

怀才不遇的痛感,让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没有了乐队他能干什么?他像个要饭的,在桥头拿把吉他卖唱,前面的纸盒里,只有几张可怜兮兮的毛票。

万欣成了他的出气筒,每次颗粒无收时,他都会把自己灌醉,然后冲万欣发脾气。接着是冷战,他们躺在床的两边,像两瓣冰凉的西瓜。

他们已经很久不亲热了,连饭都吃不饱,爱爱简直是奢侈品。

3

有次,小武又耍酒疯,万欣终于忍不住骂他,“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错就错在对你盲目自信,结果你不过是一个只会对女人大吼大叫的酒囊饭袋。混蛋!”

那晚万欣一个人在北京的街头流浪,眼泪在脸上流成了河。

第二天早上,万欣回来时,小武冲过去抱住她,“欣欣,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昨天你把我骂醒了,我要从头开始,你等着我。”小武把一只戒指套在万欣的手指上。

那是一枚用断掉的琴弦做的戒指,万欣在外流浪的这一晚上,他做了这枚戒指。

很多年后,万欣都记得小武那天早上离开家时的情景。他像每天出门时一样,在万欣的额头上亲了亲。

他身上穿的还是万欣送他的牛仔衣,背着吉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拉成了一个长长的音符。

小武在那个早上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万欣等到天黑,慌乱地去他卖艺的地下通道找,街角的酒吧也去过,她还去派出所报人口失踪,交管局查车祸记录,连医院急诊都跑了不下十几家。

小武却像一团空气,从地球上消失了。

每天她回家时,都希望开门的一瞬间,那个熟悉的,笑起来脸颊上有个小酒窝的小武会从里面跳出来。

她在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贴到三个月的时候,小武还没有回来。

万欣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一个执意要离开的男人,一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男人,你不可能再等回他。她把初恋,初吻,初夜都给了的男人,把她丢在陌生又无依无靠的京城。

万欣两手空空地回家了,仍然是一年前来的那趟绿皮车,黑暗无边的日子在咣当咣当的车厢里,退进了记忆的分割线。

万欣借了一笔钱,重操旧业把服装店又开了起来。小玲来找过她,说了好多句对不起。

万欣说,“不需要你向我道歉。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别人。以后,你不要来了。”

她没有问小玲关于小武的消息,她等的只是一个解释,而不是一句对不起。

爱得有多深,怨恨就有多长。

4

那几年服装生意很好做,万欣挣了些钱。一晃十年过去,万欣已经三十岁了,不是没有男人追求,只是心里有个钉子在那里,时不时会隐隐作痛。

2003年,万欣嫁了一个各方面都很普通的男人。结婚那天,新郎把她背进新房。

她突然想起那晚在小武的背上,她的心跳得那么乱,此刻她的心静如水。她抬头看看天,没有如水月光,只有明晃晃的太阳,刺得她睁不开眼。

那年夏天,万欣拖着怀孕几个月的肚子,无聊地窝在家里看电视。发现有个选秀节目在某台演出。然后,她看到了那个钉在她心底的男人。

在一群小毛头堆里,他显得那么苍老和突兀。他将那头长发剪掉了,脑门亮得惊人。他在台上讲他的故事,做过快递员,搬运工,扛过水泥,卸过货。他那双修长的手上布满了老茧。

他创作的歌曲,送给那个在黑暗中陪伴过他的姑娘,他最爱的姑娘。

万欣被他最爱的姑娘镇住,她的心脏被紧紧地攥住,喘不过气来。

万欣几乎是颤抖着手指给小玲打的电话,在电话接通的前一秒她快速挂断。她的鼻子酸了又酸,心口的铜墙铁壁轰然倒塌。心底的那颗钉子,砰的一声松动了。

她在网上找到小武的消息,他现在的名字不叫小武,叫老武。

小武参加完选秀节目,有了点小名气,还被邀请回家乡参加演出。那天万欣也去了,她挺着大肚子坐在最后一排,戴着帽子和口罩,小武不会认出来她。

很多粉丝找小武合影和签名。万欣从他身边经过,她的手心里捏着当年他送的那枚琴弦做的戒指,硌疼了她的手。

她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看他。

5

小武红了些时日,大篇幅地渲染他大器晚成,上过电视,和那些大咖同台演出。

他们不再是同一个世界,他有他的舞台,她有她的生活,万欣终于可以心甘情愿地把心底的那颗钉子拔去。小武的梦想实现了,而她还有自己的梦想没实现。

等孩子再大一点,万欣开起了网店,还有自己的服装加工厂,挣了点钱。每次看着有钱进账,她高兴得眉飞色舞。她毫不掩饰对金钱的热爱,她就是俗不可耐。

很快又有新生代冒出来代替了小武,关于他的报道越来越少。

有次,万欣无意中看到一条,他一直没有结婚,大家对他的情感问题议论纷纷,有人说他爱的女人死了,他再也爱不了别人,还有人说他爱的是个男人。那是她最后一次关注他。

2019年,万欣15岁的女儿都开始追星了,追的明星万欣一个也不认识。她却早忘了自己曾经追得多疯狂。

那年秋天,万欣突然接到小玲的电话。小玲说她哥快不行了,想见见她。

去医院的路上,万欣断断续续听小玲说,小武得的是肝癌,时日不多了。他这些年一直在北京租房住,今年身体不好才回来。去医院检查时已经晚期了。

万欣心里五味杂陈,她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要见他,而且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今生今世的永别。

小武已经瘦得没了人形,像一张薄薄的纸片一样铺在病床上。

看到万欣他木讷的眼神中闪出一线亮光,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以前那个小酒窝变成了一个苦涩的大坑,“你怎么还这么瘦啊,不过还是这么好看。”

万欣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说好的不能在小武面前哭,却还是没忍住。

“欣欣,你肯定挺恨我的,当年对你的不告而别,我想向你说声对不起。”

怨恨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是最无用的东西,万欣对他曾经彻骨的恨,在这一刻击中她的痛。

6

小武告诉万欣,当年离开那天,他以为会像平时一样回去。但那天晚上他回家时被车撞了。肇事车跑了,他的肋骨断了一根被路人送进医院,他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怎么能看得起病。

在医院处理伤口后,他偷偷跑了,不敢回地下室,怕万欣会逼着他住院,本来他已经窝囊透顶,怎么好再给她添经济负担。他又害怕医院追债再拖累万欣。万欣跟着他这个没有未来的穷光蛋,只会受苦。

他一路逃票回了家,在家里养好伤再去北京时,万欣已经离开了。所以即便小玲知道实情,也无法对万欣开口。

万欣说,“都过去多少年,我早不介意了。你安心养身体。”

听了她的话,小武安心地笑了。

万欣离开时,小武说再见。她说保重。她知道这句保重和再见,可能是他们今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即便她知道小武撒了谎,她也不想再揭穿他。

小武离开那天,带走了万欣藏在枕头里所有的钱,他一定是早就做好了一去不回头的准备。

身无分文的万欣只能打工挣回家的路费。那段时间她真的太难了,连饭钱都没有。她在地下室等了他三个月,只要他肯回头说句道歉,她一定会原谅他。可他没有。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没变。他想留住的是在万欣心目中那个美好的形象,万欣懂得,所以接受。活了半生,才学会不和自己较劲。

她甚至该感谢小武果断的遗弃,不然她一定会依附在小武的身上,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还在京城的街头擦皮鞋。

他们都是为梦想努力奔跑过的人,在追梦的路上跌跌撞撞,摔得头破血流。

路边法国梧桐的叶子落了,砸在万欣的头上。她仿佛看到当年那个留着长发,笑起来有个酒窝的男孩,背着她走在深秋的冷风里,她却欢喜得热血沸腾。

三天后,小武走了。

她在他的墓前放下了那枚用琴弦做的戒指。这一世最美的青春时分爱过他一场,她从未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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