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白 | 永嘉五年的宁平

总第14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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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平是郸城的一个镇,周边是虎岗、汲水、丁村、双楼,在人烟阜胜的豫东,很普通;永嘉是一个年号,有着与太和、咸宁、大亨、长安一样的寓意,在岁月缅邈的历史上,也很寻常。但永嘉年间的天下,却实在没有一点和平、康泰、美好、安宁的景象,它是战乱的代称,是杀戮的隐语,是天下崩离、中原板荡、神州陆沉、黎元涂炭的另外一种解释。永嘉五年的宁平,尤其不幸。

因为与之毗邻,我曾无数次路过,但在2010年之前,除了曾是一位公主的封地外,对它知之无多。是史册上的一句话震撼了我:勒以骑围而射之,相践如山,王公士庶死者十余万。

这便是宁平之战,在史乘上,亦谓宁平之屠。时间:永嘉五年;物候:柳媚桃夭,莺歌燕舞。

从此,再过宁平,再过皇姑河,我想到了已不是刘伯姬——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汉家公主——为它带来的荣耀,而是这段淹没在血泊之下不堪打捞、不堪回望的历史。

宁平之战有着深远的背景。往前六十年,也即251年,生于乱世、“常慨然有忧天下之心”的司马懿,内夷曹爽,外袭王陵,在为儿孙们铺平了一条篡魏的道路之后,在洛阳去世。他的孙子司马炎,也即司马昭的儿子,于公元266年,接受魏元帝曹奂的禅让,以晋代魏,史称晋武帝。

颜回说,熏莸不同器而藏,尧桀不共国而治。司马炎却是一个集俭奢、勤荒、明暗于一身的人物。他在位二十五年,前十五年,承袭曹魏,革新政治,经之以仁义,纬之以文武,使社会出现了繁荣的景象,在竹帛之上以“太康之治”拥有了与“文景之治”“开皇之治”“贞观之治”一样的荣耀。但是——历史的发展总有许多无奈,总有许多令人遗憾的转折——灭吴之后,司马炎怠於政事,蔽惑邪佞。加之权力的继承者,儿子司马衷过于痴呆,儿媳贾南风过于聪明,随后发生了祸起萧墙的“八王之乱”,并最终酿成了“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的社会大动乱。

“八王之乱”是司马炎种下的祸根。他妄想以古之封邦建国的形式巩固一姓之天下,结果适得其反。它的挑起者贾南风,其丈夫就是那个听见蛙鸣而问“为官乎为私乎”和得悉百姓饿死却道“何不食肉糜”的皇帝司马衷。不食人间烟火的司马衷于国尚无大害,祸国殃民者则是聪明、才干、精力都绝非平庸之辈可比的贾南风。让人难以联想的是,她的祖父贾逵,却是一个被曹操祖孙三代都赞誉有加的人物,成语“名垂不朽”指的就是他。贾逵死后葬在项县——即我今天所居住的小城槐店。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由自己孙女挑起的“八王之乱”中的最后一个王司马越,也在这里忧惧而死,以致十万大军群龙无首,复有后面的“宁平之屠”。

“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兴邦复业,此其时矣。”“八王之乱”唤起了“五胡乱华”的雄心——当然,官员的残暴和贪腐亦是激起社会大风暴的主要原因之一。而宁平之战是一次影响中国历史走向和文明进程的大事件。至此,晋帝国以一人或一派力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希望便彻底破灭了。公元316年,晋愍帝司马邺被匈奴人俘虏,西晋灭亡。

西晋灭亡,不像以往的朝代更替。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帝道王猷,反居文身之俗;神州赤县,翻成被发之乡。”中原,已不是往日的中原。天下,已不是旧时的天下。

317年,琅琊王司马睿在南渡的中原氏族与江东氏族的拥护下,于建康称帝,仍以晋为国号,史称东晋。从此,中国的经济和文化中心开始向江南转移,直到公元590年杨坚再次统一天下。

宁平之战中有两个人物值得一提。一是王衍,一是石勒。

王衍是琅邪人。琅琊王氏在历史上有着无与伦比的荣耀,他们是名门中的名门、望族中的望族。王衍位至司徒,为朝之重臣。他才华横溢,容貌俊雅,是清谈领袖,是天下名士。可惜,他没有王导、王敦那样的幸运。否则,影响江左朝野的恐怕就是他了。他被石勒下令以土墙压死。当时,石勒与他还做了一次交谈。王衍说,国家之亡,罪不在己。石勒则斥之曰:“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预世事!使天下破坏如此,正是君罪所致!”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石勒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正如古人所说:“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晋之亡国,远非王衍一人之罪可抵。而其言侃侃、有烈丈夫之风的石勒,难道不是祸乱天下的罪人?

司空图有一首诗:“石勒童年有战机,洛阳长啸倚门时。晋朝不是王夷甫,大智何由得预知。”王夷甫即是王衍。当年,十四岁的石勒负贩洛阳,望着巍峨的宫阙,倚门而啸。时为尚书左仆射的王衍恰好路过,闻之,不禁耳骇心怵。他听出了这个胡族小儿的龙虎之志。

王衍着人去抓,没有抓住。王衍仰天一叹,对众人曰:“向者胡雏,恐将为天下之患。”

王衍一语成谶。二十年后,横行海内、斵丧晋室者,正是此辈。上苍安排他们在宁平重逢。此时的石勒,已非当年的负贩之徒,他集并州刺史、汲郡公,持节、开府、都督、校尉、镇东大将军、平晋王等官职和封号于一身,是汉赵帝国中除了刘聪之外最有权势的人物。

石勒是羯人,生于天下之脊的上党,自幼丧父,与母相依为命,因为出身卑贱,有名无姓,二十一岁时被官府逮捕,卖给一个地主做奴隶,后来逃亡。他善于骑射又胆识过人,迅速在乱世中崛起,并最终建立了自己的帝国,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从奴隶到皇帝的人物。值得一提的是,原本目不识丁的他,却喜读诗书,善待文士,戎马倥偬之际,亦不废学。

石勒有句名言,足使天下英雄、古来帝王汗颜:“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有识见、有襟怀、有气魄的人物,挥起屠刀时却毫不手软。他什么都不缺,唯缺一个仁字。他不是天使,而是一个魔鬼。

有人,不,也是一个魔鬼说:“一个人的死亡是个悲剧,一百万人的死亡就是数字。”还有一个魔鬼说:“杀一为罪,屠万为雄。”

具有这一认识或观念的魔鬼史不绝书:坑杀赵卒四十二万的白起,活埋二十万秦之降卒的项羽,纵容吴汉屠成都、纵容刘嘉屠唐子乡的刘秀,将建康城二十万人杀绝的侯景,以人肉做军粮的朱粲。

以“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而蜚声天下的薛仁贵,活埋十三万铁勒降军;以一首“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而令无数的文人墨客一到菊黄时节便对他崇拜有加的黄巢,则有“人屠”之谓,每到一处,纵兵屠杀,流血成川,谓之洗城。率军围陈州近一年,数百巨碓,同时开工,将活生生的乡民、俘虏,无论男女,不分老幼,顷刻捣成肉糜,作为军粮;有一代天骄之称、亦让至今无数人匍匐而拜的成吉思汗,仅第一次西征就屠杀一百二十万人;我们一直宣扬的起义领袖张献忠,陷成都,下令屠城三日,每天以杀人为乐,一天多达二百…… 这些,哪一个不是屠夫?哪一个不是魔鬼?

还有,屠戮方孝孺十族的朱棣,率军攻陷扬州、十日杀人八十万的多铎,人称“曾剃头”的曾国藩……

魔鬼太多,我们实在无法将它们一一列举。孟子曰:“春秋无义战。”翻阅我们的历史,有多少真正的是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的正义之战?孟子又曰:“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以此衡量,它们哪一个不该下地狱!哪一个不该受万世的唾弃!

2021年6月11日,我陪友人去宁平,站在小麦初收的田野上,望着远处绿树掩映的村庄,不胜感慨:宁平一度称为兵临城——这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一个最好注脚。当年,是刘伯姬的招抚,宁平的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刘秀也将这位帮助自己平定天下、光复汉室的妹妹封在这儿。然而,宁平到了永嘉,一个寓意吉祥,一个寓意也同样吉祥,何况,那是一个柳色初浓、莺声始脆的时节呢,却发生了一次惨绝人寰的屠戮。“十万晋军,无一脱者”,该是何等的一个惨状!箭矢交坠之下,尸骨枕藉,血污横流……应是苍天都不忍一视!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这是四百多年后杜子美为陈陶之战的哀哭,又何尝不是对宁平之屠的悲歌!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五胡乱华”激起了汉人的无比仇恨和同样血腥的报复。在复仇者中,有一个叫冉闵的人,态度最为决绝。

冉闵,小字棘奴,今河南内黄人,是后赵武帝石虎的养孙。而石虎正是石勒的堂侄。冉闵骁勇善战,很快成为石勒一样的人物。350年,冉闵称帝,国号大魏。

冉闵的《屠胡令》字句铿锵,掷地有声:万里神州,风华物茂……蛮地胡夷,无不向往,食吾汉食,习吾汉字,从吾汉俗……然今,无不以怨报德,抢吾汉地,杀吾汉民……天地间,风云变色,草木含悲!四海有倒悬之急,家有漉血之怨,人有复仇之憾。

其中特地提到宁平之屠:围猎汉民,王公忠烈射死者十余万。

《屠胡令》之后,冉闵又颁布《杀胡令》:“凡内外六夷胡人,敢持兵仗者斩,汉人斩一胡人首级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职悉拜东门。”一时,各地汉人纷纷响应,对入塞中原的百万胡族展开了灭绝式的杀戮。仅邺城一地数日之内就杀掉二十万胡人。

冉闵屠胡,为汉人报了血海深仇,古今皆谓之大英雄。但历史学家蔡东藩先生则有不同流俗的认识:羯虽异族,远系从同,必欲尽歼无遗,设心何毒?

唐代的李颀《古从军行》有这样两句: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但凡有民胞物与之襟怀的人,读之,莫不悱恻。

战争,是英雄的赌注,是帝王的游戏,受难者永远是广大的百姓。那种视生民如草芥、视异族如犬豕、以及动辄高喊“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人,亦无不是魔鬼。

愿魔鬼不再,处处宁平,世世永嘉。

2021年6月23日

作者简介

鹿斌,笔名露白,1967年生,河南沈丘人,河南省作协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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