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了别人的剩饭
1
唐云飞高二那年,老唐忽然来找他。
唐云飞有些紧张。当年他妈去世后,老唐一次性给了他外公外婆一笔钱,并签订了协议,彻底把唐云飞这个包袱扔了出去。唐云飞很小就知道他是个私生子,母亲因为吸食毒品过量致死,走的时候很不体面,令很多人蒙羞。
唐云飞脸上还有前一次在校外斗殴的余伤。外公外婆年事已高,早前就没教育好女儿,如今哪里能管到这个外孙?给口饭吃,供他念到高中就不错了,至于平时他做了什么,打了谁又或者被谁打了,他们一概不管。
此刻,唐云飞看着眼前这个西装笔挺、一脸威严却又有些老迈的“父亲”,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伤。
老唐抽了根烟放嘴里,抬眼看他时,眼神复杂。这种错综复杂的眼神,被唐云飞解读成了一种超越了阶级的蔑视。
老唐用对待成人的方式招呼他:“要来一根吗?”
唐云飞会抽烟,但在老唐面前多少有点放不开。说不抽。
老唐于是给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开门见山:“我找了人,可以让你去四中的差生班,差班也比你现在的学校好十倍不止。文杰在学校念高一,经常被人欺负,转学也没用。我知道你很强硬,很多人都怕你,你去四中照应照应文杰。但不必打架,别捅娄子。每个月我单独给你两千块。怎么样?”
顿了顿,补充:“文杰是我儿子。嗯,也是你弟弟。”
不承认“哥哥”,又何来的“弟弟”?这个“弟弟”老唐说得艰涩,云飞也听得尴尬。
唐云飞思忖片刻,答应了,但提出一个条件,第一个月的两千块要先付款——他还欠着家门口小饭馆和网吧钱。另外,这件事能不告诉外公外婆,尽量别告诉。老唐说:“行。”
外公外婆年纪大了,女儿生前令他们蒙羞,他们恨毒了她。当初老唐给的那笔钱早已被他们贴补了小女儿一家,花在他身上的少之又少。他直到小学毕业之前都没吃过早饭,穿的永远是别人给的过时掉色的衣服,书包里连个像样的文具都没有。学杂费永远是最后一个交。
他犯浑,跟校外的人打成一片,是因为太饿了,想混口吃的。他食量大,爱吃荤,又是长身体的时候,老两口常年青菜豆腐对付,他受不了。每每抗议就招来一顿骂:“你要吃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提要求?我们一把年纪还要管你,你还想怎么样?”骂完了还要哭,指着他妈的遗相捶胸顿足。得,他安静了,自嘲:“合着我就配吃屎。”
每月两千块对他诱惑实在太大,又或许单纯觉得好玩儿,又或者想会一会这个跟他同根不同命的“弟弟”,他答应了。反正他原本就是混毕业证的,到哪儿都一样。
2
唐云飞到了四中以后才理解了老唐的良苦用心。
原来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唐文杰性子软弱,有点憨傻。一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小少爷,一开口竟结巴,跟人说话的语气神态像极了黄日华版郭靖。如果不是天生智力发育迟缓,就是出生的时候胎盘早剥缺了氧。
偏偏这样一个先天不足却坐拥万贯家财的少爷,骨子里还很倔强,坚决不肯请私教在家里上课。他受尽欺负,仰着一张怯懦却不屈的脸,仿佛在努力证明他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唐云飞既酸又妒。酸的是自己天生健全,体格强健,思维敏捷,却比不上一个傻子。妒的是,老唐竟然脑洞大开,花钱来雇他这个早就被抛弃的大儿子来保护小儿子。
唐云飞入学第二周就给了那帮欺负唐文杰的校园恶霸一个下马威。
他只比唐文杰大一岁,尽管从小到大营养不良,却因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大高个儿,体格傲人。他空降到这学校,又比唐文杰高一年级,一脸阴鸷地往那儿一站,就是最好的震慑和警告。
他说:“我是唐文杰他哥,要欺负他,先过我这关。”
老唐想必事先跟唐文杰讲过了,所以他并不意外,只是臊红了脸:“不、不、不要你管!”
众人哄笑:“哟!唐文杰,你还有个哥哪?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独生子吗?哪里临时找来的演员?”
隔天,那帮人找唐云飞单挑。唐云飞想起老唐的警告,不准在校内生事儿,便说:“单挑可以,去校外。”
那天唐云飞吃了大亏,他以为真是单挑,结果对方不讲武德,一群人齐上,把他打个半死,亏得路人说要报警,这帮人才散了。
第二天唐云飞带着一身伤去学校,唐文杰见了他,怯生生道:“唐、唐云飞,你要紧吗?”
唐云飞一边往伤口上抹药,一边说:“没事儿,老子经打,你要闲着没事儿,去给我打份饭。”
3
那是兄弟俩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学校树林子底下的花圃边上,唐云飞三口两口吃完了,看唐文杰把肉丁一粒粒拣出来放在饭盒盖上准备倒,忙说:“别,糟蹋粮食呢!这是肉,肉啊!你知道猪肉多少钱一斤吗?”
然后唐文杰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唐云飞把那肉丁一粒粒夹进嘴里嚼巴嚼巴吃了。
唐文杰食量小,没两口就饱了,唐云飞竟然一把夺过他的饭盒,微嘲:“什么食量,猫呢!怪不得又矮又瘦!”
唐文杰大惊:“我、我、我都吃过了!沾着口水呢!”
唐云飞已经不管不顾地吃起来了:“瞎矫情什么?我都不嫌你。以后这样,咱俩一起吃饭,也省得你浪费。”
唐文杰怔住了,他看着唐云飞那狼吞虎咽,完全不在乎周遭目光的样子,简直不敢相信他会是老唐的另一个儿子。他生来衣食无忧,虽然也知贫富差距,也见过有穷学生一顿就啃俩馒头,却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当众吃别人剩饭还这么神色自如的。
许久,他问:“你真是我哥吗?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咦!”唐云飞讶异:“你不结巴了?”
“我、我、我就是随、随便问问。”
唐云飞喷饭,笑了半晌,合上吃空的饭盒,用手背抹了一把嘴,敛起笑意,正色道:“我是你哥,但你放心,我有任务在身,我的任务就是陪太子读书。我不抢你爹,也抢不走。这么说吧,我就是来赚钱的,你别有负担。我在这里一天,就保护你一天。走啦!明天别忘了给我打饭。”
看着唐云飞潇洒离去的背影,唐文杰心情复杂。
昨天那帮人在校外围殴唐云飞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看着。他看见两个学生一左一右架住他,另一个人揪住他的头发往墙上猛砸。他看见一个人对着唐云飞的脸给了一拳,唐云飞鼻血飞溅,冷笑着骂孙子,换来一顿更猛烈的老拳狠脚。可唐文杰什么也没做,既没有央求路人帮忙报警,也不敢上前。
他害怕,然而惊惧中又带着惊心动魄的好奇,他想看看这个跟他有着血缘关系,却不曾一起生活过的哥哥会怎样承受这无妄之灾。他想看看他被打之后,隔天会不会恼羞成怒来找他算账,或是敲他一笔,再或者从此不再管他了,甚至是退学。
然而并没有,他捡他的肉丁,吃他的剩饭,还问他知不知道猪肉多少钱一斤。所以当晚他回了家,就问保姆,猪肉多少钱一斤。保姆还没搭话,老唐就问:“怎么?”
他还在为昨天唐云飞挨打的事心烦意乱,更为自己冷眼旁观感到羞惭,他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啥,忽然就喊出一句:“唐云飞吃了我的剩饭!”
他没有结巴。
老唐手里的书册掉在了地上。
4
唐云飞每周跟老唐汇报一次唐文杰的情况,起初对话寥寥,语气生疏尴尬,话题也只围着他的宝贝小儿子。
“文杰还好吧?欺负他的人多吗?他对你怎么样?我跟他说你是他哥,他自己也问你了吧?你怎么说的?”
随着通话次数渐多,那种尴尬和紧张感少了,老唐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身上:“我听文杰说你俩现在每天一起吃饭,你饭量很大,一顿能吃两个人的量?”
他的语气忽然减缓,小心翼翼,“家里的伙食不好吗?”
见唐云飞没接茬,他又说:“文杰说,现在没什么人敢欺负他了。但你不爱上晚自习,经常跑去校外会朋友。朋友嘛,是得交一些,但是靠谱吗?我知道你没有考大学的打算,但现在毕竟还是学生,少跟校外的人来往……”
别啦!唐云飞特别不爱听这些。他原本并没有顾影自怜的悲哀,从不抱着能从生父这里获得好处的奢望。他只单纯觉得这个男人的嗓音浑厚好听,有着成功男人的儒雅气质和修养,跟他说话很舒服。但就是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也会犯错啊,也会背叛家庭,也会对至亲骨肉无情啊!
唐云飞素来不愿带着仇恨过活,足够的清醒和知足使他活得轻松。正如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只把对方当做雇主,当做发给他生活费和工资的老板、金主。
可现在,雇主竟然不经意间真情流露,打探起他的生活,这让他无所适从。他的笑容逐渐僵硬,原本轻松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沉重。不知不觉鼻子发酸,喉头哽咽,不得不赶紧找个由头挂断电话。
见鬼!他暗暗咒骂。老唐这样会让他产生一种那是他父亲的错觉,会让他萌生出老唐也许在侧面关心他的痴心妄想,会让他泪流满面。别了,别这样!他迎着冷风努力让自己清醒,一遍遍强调,他从未恨过这个男人,就像他从未恨过苛待自己的外公外婆一样。
这世上有千百种人生,亿万种滋味儿,总要有人来尝。有人生来不幸,要抱怨命运不公,把无辜二字刻在脸上,一副向世界讨债的嘴脸。
可他不是这种人。他不愿向任何人讨债,因为讨债要有字据,要有曾经被亏欠的证明。一个瘾君子母亲,还是以小三的身份生下了他,这便是从一开始奠定了他这一生阴沉低哑的基调。
他只要别人不来惹他,他就甘愿带着这份孤独地走下去。
5
电话那端,老唐的助理给他拿来了镇痛剂。
癌细胞已经扩散,不断流失的健康和生命倒计时一次次给他敲响警钟,提醒他,很多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当年,他意外发现情人竟然染上毒瘾,震惊且怒,加上双亲和岳父的施压,他不得不斩断这孽缘来保全自己的名声和地位。他用一笔钱打发了这个儿子,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痛苦人生。
如今他身患绝症,时日无多,当年钳制他的双亲已过世,连妻子也在数年前因一场意外撒手人寰,他终于感觉到了垂暮之年的孤寂与悲哀。又念及他走后小儿子孤掌难鸣,无人照拂,对大儿子的悔愧和与之亲近的想法与日俱增。
他暗中调查过唐云飞,得知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当年那笔钱被自私的老人贴补给了小女儿一家——给女婿治病,帮扶小女儿买房。
但好在唐云飞天生乐观,没有自暴自弃,交了一帮社会朋友,做了孩子王,当大哥。
他心潮起伏,既激动又心酸。既怕这孩子以后会步入歧途,又苦于没有资格和立场管束他;既希望他能以他儿子的身份回归,在他走后替他照顾小儿子,又怕他心中怨恨,心机深沉,贸然认回来是引狼入室。
他愁肠百结,万般矛盾,愧悔、纠结与病痛一起撕扯着他,令他苦不堪言,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亲自去会会他,根据他的态度和反应来决定,是给他一笔钱作为补偿,还是利用自己余下的时光努力挽回这个儿子,替文杰找个可以依靠的哥哥。
财产方面他已经委托律师找信托机构做了最好的安排,遗嘱会在那一天告诉唐云飞:你是我儿子,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都想说声抱歉。希望你能接受这迟来的补偿。对不起,云飞,爸爸对不起你!
一眨眼一年过去,这一年里唐云飞把唐文杰保护得很好。人人都知道唐文杰有个很厉害的哥,没人敢再欺负唐文杰。
唐云飞经常带着唐文杰练嘴皮子,找来一帮哥们儿听他演讲。他的口吃居然有了很大改善,磕巴得没以前那么厉害。
那天两个人在食堂吃饭,唐文杰凝视了唐云飞许久,忽然红着脸,喊了他一声:“哥?”
“嗯?”
“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唐云飞一愣,顿了顿,道:“有什么好的?”
片刻之后,伸手捏了一下唐文杰肥肥的小圆脸,压低了声音说:“我是为了你爸每月给我的那两千块钱呢!小傻子!”
随后他低头继续吃饭,忽然眼前一湿,眼泪吧嗒吧嗒掉进饭里。
他想起了上个星期外婆去世的情景。
6
那天,他从学校赶回家,一屋子人都在哭,外婆指着挂在墙上的大女儿的遗像,用她在阳间的最后一口气骂道:“你有什么脸面比我先走?就算你在下面等我,我下去了也一样要骂你!我们辛辛苦苦养大你,你却没做过一件好事!你吸毒,当小三,把云飞丢给我们,我们有什么能力替你养他?”
唐云飞从外婆断断续续的谩骂中知道,母亲曾经也是外公外婆的骄傲。他们倾尽所有栽培她,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供她读书,学琴。不料她最终步入歧途,做尽了错事。他们后来不愿意善待他,或许也是因为伤透了心,把对女儿的那份恨延续到了他身上。
最后,外婆用枯藤一样的手死死攥住唐云飞,痛哭:“孩子,你不要恨阿婆,这些年阿婆没有善待你,阿婆走了你不必戴孝。阿婆不该把属于你的钱用在别处。小姨夫生病,他们又没房子住,要用钱,阿婆实在没办法,阿婆对不起你……”
说完那句“对不起”,她便咽了气。
想到这些,唐云飞抹了把泪,啃了一大口鸡腿儿,“唐文杰,高三马上就结束了。我走了以后,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等你升高三,大家课业都忙起来,不会有人欺负你了。有事就找你爸。实在不行,我给你留个电话,你可以打给我。”
唐文杰有些紧张:“你要去哪儿?”
“打工呗,还能去哪儿?”
他急道:“你不是我哥吗?既然是我哥,我们不是该生活在一起吗?”
唐云飞又怔住。这次他真的相信唐文杰确实智力低下了,不然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怎么会认为他们是一家人呢?他该怎么使他明白,血缘关系不等于就是一家人,没有血缘关系也不代表成不了一家人呢?
他笑笑,刚想说,“我们不是一家人,小傻子,我是冲着那两千块钱呢”,却在抬眼撞上对方那晶莹纯澈,泪光闪烁的眼睛时,忽然又咽了下去。
“嗯,一家人。”他淡淡地说。
“那你叫我一声弟!”小傻子两眼放光,一脸期待。
他沉默了,良久:“嗯,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