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丁 | 井水甜,井水咸 朗诵:宋维东
总第13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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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家乡井水的怀念,是从某一个冬日开始的。
那天地上刚落了一层薄雪,西北风漫不经心地刮着,留给人一种无比熟稔的寒凉。沪上难得有雪的日子,我不由地想起了记忆深处儿时的冬天。那时,风总是从村西一望茫茫的芦苇荡里刮过来,裹挟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让人分不清是芦花还是雪花,村里村外积着厚厚的雪,长长的凌锥顺着人家茅草屋檐垂挂下来,被雪光映照出一幕幕村庄的细节。那时,晨光清冷,随着房门吱呀一声,透骨的寒意便涌进屋子,我只得把头往被窝里又缩了缩。院子里“笃笃笃”响了几声,母亲尖细的嗓音接踵而至:
“'瘸子’哎——水缸冻住咯!快去挑桶水!”
父亲哎了一声就穿衣下床,挑起外间墙角里的铁皮水桶出了门,院子里咯吱咯吱一阵响动过后,只剩下了锅碗瓢盆的磕磕碰碰和母亲呛了烟忍不住咳嗽的声音。
村西那口老井离家并不远,父亲挑着水返回的时候,身子还裹着一团雾气,而我仍然像一只懒洋洋的猫在装睡,等候父亲在床前点起一堆火,把我的棉衣棉裤烤得发烫,然后拍拍我的屁股说:起来吧!此时,晨光熹微中,村里的男人们正三三两两挑着水桶走出来,围拢到氤氲着水汽的老井边,说着笑着把洋溢着暖意的井水打到水桶里,然后拱着肩背挑回家里去。他们一代一代如此,他们都是父亲。
我对家乡井水的怀念,也是从母亲开始的。老井旁边有母亲的一块菜园,小小的,是父亲一锨一锨把小溪里的污泥扬上来,在井台下垦出的一块三五丈长宽的平地。虽然只是巴掌大一块的地方,但上有井水,下有溪水,加上日照充足,在母亲精心的侍弄下,却也是春有菜、夏有果、秋有瓜。在那个罕有肉味的年月里,菜园里的收获,让日子过得生动起来,让人觉得似乎生活并没有亏欠我们什么。
菜园里也种着我的童年。我常常跟在母亲身后往菜园里去,她种菜,我也种菜;她除草,我也除草;她浇水,我也浇水......我还不能包揽浇水的活儿,母亲要把井水打上来,把水桶拎到地头,再让我用瓢把水舀出来。每次,我都把菜地浇得透透的,浇到母亲直说:好好好,够了!够了!......我并不能浇到尽兴,其实,我在浇灌着我的童年。也有这样的时候,跟着母亲只是因为想跟着,并不是要帮她干些什么。记得有一次,母亲割了一把韭菜让我拿回家去,她回身去井台挑水。我不情愿地走了几步,把韭菜往地上一丢,就别着头往家走。母亲忙放下扁担追上来,再次把韭菜塞到我的手里,我嘟囔着嘴接着往前走一段路,又丢下韭菜,空着手走。母亲气得直跺脚,扁担一扔就追了过来,我吓得撒腿就跑,有多快就跑多快的那种,直跑得耳畔风声呼呼、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井南面沿着通往河湾深处的小路也是一些菜园,它们一块接着一块,就像村里人家一户一户紧挨着一般。一些女人和孩子也常到菜园里来,女人们侍弄着跟我们差不多的生活,孩子们纷纷种下各自的童年。
老井北面是齐齐整整的粮田,因为有井水浇灌,老井旁边的庄稼收成相对较好。即使在比现在寒冷得多的冬天,有两三块麦地总是率先绿起来,绿得油油的、乌青乌青的,在一场大雪之后,这里的麦苗总是当先破雪而出,似乎迫不及待地探头张望不远处是否有了春天。种在老井附近的瓜果也比别处的好吃,有清冽甘甜的井水浇灌,瓜儿怎能不香甜?
井水应该是有灵性的,它不仅能滋养出别样的庄稼蔬果,也可以滋养出别样的村人品格。村东头也有一口老井,不过总感觉水里有种淡淡的咸味,我不喜欢。两口水井,两处水脉,也把村人一分为二,村东村西“井水不犯井水”各自吃自己这边的。奇怪的是,村西的人普遍厚道实诚,村东的人却偏孤高势利,不易相处。我所亲见的几十年来,村东村西虽相处还算和睦,但彼此骨子里都较着劲,都在努力不让对方看轻了自己。更奇怪的是,村西的人丁更加兴旺、读书成材的孩子更多,除了两口井水的不同,我实在无法找到这种现象的内在根由。
井水的灵性,或许来自于它的古老。我无法考证两口老井始凿于何年何月,但先民傍水而居,凿井汲泉,泽被后世,基本可以推定老井应凿成于明初,与村子同时而生。村人都姓陈,属江州义门分支,《义门陈氏宗谱》中有明确记述:“明初,17世铭盘公迁凤阳府寿州东北60里泥河湾荒地庙,二弟铭钰公迁河南,堂弟铭鼎公、铭勇公分迁凤阳、宿州。铭盘公一支主要分布于淮南市潘集区、蚌埠市怀远县西南境,以及阜阳市及周边各县,今称淮西陈氏。铭鼎公始居凤阳皇陵,四世有西迁,与铭盘公潘集、怀远后裔交错分布。”由此算来,自第一批人在这个河湾里立户建村,迄今已有六百多年,十个甲子的光阴如流光一瞬,其间有多少人生生死死、代迭辈传!有着无数先人的荫佑,滋养一代代村人的井水,怎能没有一点灵性?
据说一些地方有以井为祀的习俗。《礼记·月令》载:“天子命有司,祈祀四海、大川、名源、渊泽、井泉。”岁时祭井,为的是一年的风调雨顺、吉祥如意;遇旱祭井,则是因事而祀,目的性非常明确,就是让井泉别干涸,清水永驻。我相信,几百年的历史变迁中,我的先祖们一定是祭过井的,只是不知道何时在化繁为简的生活选择中把祭井习俗遗弃了。我只见过村人淘井,因多年在外求学、工作,平生也仅在小时候见了一次。那是在夏季一场洪水退却之后,村西那口老井里淤积了很多黄泥,井水浑浊不堪,多日不见清澈下来,生产队长组织了一群青壮汉子,轮流下井淘除淤泥。他们围拢在井口周围,打水的打水、递空桶的递空桶、倒水的倒水......分工明确、秩序井然,我跟小伙伴们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时而趴在井沿上探头往幽深的井底张望。
“能看见龙吗?——”不知是哪个小孩子扯着嗓子对井底喊。
“看见咯!——泉眼直通到东海龙宫呢!”下面的汉子喘着粗气应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还带着些回声。井台上的人们哄然大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逗问哪个孩子敢下井去东海龙宫......
上小学后,我的学校院子中间也有一口水井。学校食堂洗菜做饭和住校老师洗衣服和其他生活用水都依赖于这口井。不上课的时候,总有很多学生在井边玩耍,学校怎么三令五申也无济于事。每年学校清理水井,总能从里面捞上来许多像鞋子啊毽子啊墨水瓶啊这样莫名其妙的东西。记得一年夏天流行喝糖精水,那时随便拦住一个同学,都能从兜里摸出一只系着长长细绳的空墨水瓶。下课铃一响,各个教室门口就像羊圈开门了似的涌出一群小兽,很快井边就围满了人,井里响起了扑通扑通的声音,那是一只只空墨水瓶纷纷被丢进了井。学校几次组织老师没收了学生们的空墨水瓶,每次“严打”,老师讲台旁边都有疙疙瘩瘩一堆,像土豆丰收了一般,很是壮观。无奈,第二天孩子们兜里又鼓了起来,这种取水工具实在是制作简易、成本太低,尽管学校用了洪荒之力,还是屡禁不绝。
学校的井水,并没有村西老井的水好喝,对于我们这些孩子却具有迷一样的吸引力。怪哉!
后来,我离开村子去县城读高中。学校附近有口四眼井,据说是怀远名井,凿于民国年间,泉出荆山北涧。那时我还不知道怀远有两处四眼井,另一处是老井,位置在荆山东涧老城隍庙前,据雍正版《怀远县志》载:“四眼井在察院前,泉出荆山,邑人将井盖凿四孔,以便汲取,泉味甘洌,官民利之”。我曾经租住在新四眼井旁石榴林里的一处小院内,四周碧树参差,榴红点点,山溪从井边潺潺流过,空气很是宜人,是个读书学习的好地方。疲累时,我喜欢透过房间后窗,看络绎不绝前来取水的人。其实,我不单单是看人,也是看城里与农村不同的生活方式,那时我期待这能否成为我的未来。
若干年后,新四眼井由于管理不善,致使水质变得咸涩而被废弃了。老家村里的两口老井,也因各家都打了压水井而渐渐无人问津。有一年回乡,我看见村西老井不见了,只在原处找到一个堆积着生活垃圾的水坑,而村东那口老井连同旁边的一条南北小路也踪迹全无,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小学校里的井很多年前就被填平了,原地变成了一片篮球场。
我一个人去县城游荡了一天,城里起了大片大片的新楼,我没有找到四眼井,也没找到我曾经租住的地方。
河丁,本名陈强,男,70后,安徽怀远人,久居上海。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
主要从事散文、乡土小说创作,也写旧体诗词和现代诗歌。作品主要发表于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等网络平台,部分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文学》《中国散文家》《作家天地》《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金山文学期刊》《华夏散文》《上海散文》《中国草根》《渤海风》《辽海散文》《扬州时报》、印尼《印华日报》《东方城乡报》《宁夏广播电视报》《扬子晚报》等。
朗诵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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