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品金瓶梅:夏提刑娘子入场式(作者 徐景洲)

李瓶儿过生日,宾客盈门,略而不提的是西门庆专门发八个帖子邀请的乔家亲眷及相关贵客,特别提到的是未提发帖邀请的几位官太太。“不一时,周守备娘子、荆都监母亲、荆太太与张团练娘子,都先到了。俱是大轿,排军喝道,家人媳妇跟随,月娘与众姊妹都穿着袍出来迎接”,寥寥几笔,写出官家太太们次第登场的气势煊赫,场面壮观,但这只是为最后一位官太太夏提刑娘子的出场作铺垫。

月娘“与众亲相见毕,让坐递茶,等着夏提刑娘子到才摆茶”。这夏提刑娘子也是官家太太,理应与众官太太们一前一后来到,理应与她们一并交代,却偏偏漏了她一个,让她最后一个出场,让大家一起等她来“才摆茶”。夏提刑娘子看似一个压轴的大人物,其实,论官职,论出身,论家境,论与西门府关系亲密度,夏提刑娘子与乔家亲属及官太太们都不可比。身价偏低,理应早来,何故迟行,让大家一起等她?一场本是平淡无奇、水波不兴的宾客入场式,只因夏提刑娘子推迟出场,平添了悬念与波澜。

“不料等到日中,还不见来”——夏提刑娘子迟迟不来,出乎所有人预料。她没理由迟迟不来啊!要拿架子也轮不到她啊!“日中”即将开席,按常理,按常规,再重要的宾客,也应该在开席之前来到。这是礼数,既是对主家的尊重,也是对宾客们的尊重。但夏提刑娘子偏不出现,势必引起大家猜测、议论。一个“还”字,写出众人因等待太久而焦躁不安的心情。

“小厮邀了两三遍”——大家等急了,主家等得更急,要不然,不会让小厮去邀,更不会“邀了两三遍”。但小厮邀而不到如何向主家回复,夏提刑娘子一而再,再而三推迟到来的原因是什么,小说偏不写,悬念感因此更强,也令人对这个迟迟不来的夏提刑娘子增加了期待感。这是夏提刑娘子第一次出场,她在“金瓶梅”的女人世界里,会是怎样一个另类角色呢?

“约午后才喝了道来”——由午前,到日中,再到“午后”,时间跨度很长,延误了开席时间。想来大家一定等得心烦气躁,望眼欲穿。恰在这时,夏提刑娘子“喝了道来”。喝道而来,高呼大叫,刻意张扬,唯恐天下不知,惊动街坊四邻,引来众宾客翘首以盼,夏提刑娘子要的就是这样的排场与气势。

“抬着衣匣,家人媳妇跟随,许多仆从拥护,鼓乐接进后厅,与众堂客见毕礼数,依次序坐下”——在众人期盼中,夏提刑娘子隆重登场。按常理常规,在传统小说中,以这种非同寻常的形式单独出场的人物,都应该对她的相貌打扮先作一番介绍。可镜头偏不聚焦在她身上,只写她身后抬着的衣匣,身边跟随着的家人媳妇,拥护她而来的许多仆人,迎接她进门的鼓乐,以及众堂客与之相见,依次序坐下。这一系列侧面描写营造出强烈烘托效果,处在画面中心位置的那个不着一字的主人公,在陪衬中益加突显。虽不见其人,却能显其神,俨然一个大驾光临的显赫人物,这与众官太太的入场式形成鲜明对比。众官太太“俱是大轿,排军喝道,家人媳妇跟随”,很气派,很庄重,是官家出行的规范排场。夏提刑娘子却没有“大轿”与“排军”之类官场标志,虽前呼后拥,却杂乱无章,刻意显摆,俗不可耐。而她最突出的物件则是“衣匣”,装着换妆衣物,显摆奢华富足,纯是爱慕虚荣的小家子气。夏提刑娘子精心准备的出场式,自以为隆重煊赫,实则滑稽恶俗。想成为与众不同、受人关注的大人物,却更像小丑。尽管无一字正面描写夏提刑娘子,其形象却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夏提刑娘子过晚出场,是她的刻意追求。既想有官太太的排场,又想有大户妻子的气度,以此既能与众官家太太与吴月娘比肩,又不输于富婆乔大户娘子。夏提刑娘子自知身份地位皆不如人,既怕别人看不起,又想盖过众人风头,于是,精心准备,推迟出场,以造成引人注目之势。

夏提刑娘子之所以受邀参加李瓶儿生日活动,是因为夏提刑与西门庆是同僚。夏提刑娘子平时与众官太太没有来往,也与西门府和乔大户的亲眷们不相熟,出席如此大场面,难免不怯生,难免不怯场,刻意迟来,也意在掩饰内心的胆怯。

但在众人眼里,夏提刑娘子过晚出场不乏傲慢无礼之嫌,不仅不能增添大家对她的好感与尊重,反而很失面子。作为主人的吴月娘,因为夏提刑娘子一个人晚来而一再推迟宴会,心里肯定有怨气,只是嘴里说不得,只能从大局出发,对她益加毕恭毕敬,热情备至。而这在夏提刑娘子看来,天经地义,乐得享受。因为夫荣妻贵,西门庆虽然掌握着提刑所实权,又有财势,连夏提刑都要买他的账,看他眼色行事,但在夏提刑娘子看来,自己男人是正职,当然要高过西门庆。自己是正职的妻子,当然要高过吴月娘,更不用说高过西门庆的小妾李瓶儿了。那吴月娘两次三番请她,她不来,就是要摆足正职的架子,替夏提刑长长威风。

夏提刑娘子首次亮相,矫情而虚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丑式人物。在清河县官场里,夏提刑既算不上有大权,也算不上有大财,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僚,哪儿轮到她显摆呢?正因为其无足轻重,小说没写她长相,没写她言语,没写她动作,却从一波又一波的侧而描写中烘托出一个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来,这样一来,夏提刑娘子反倒成了众官太太中个性最为鲜明的一个。

夏提刑娘子究竟为何迟来,吴月娘该问未问,前去邀请的小厮该知未说,姗姗来迟的夏提刑娘子本该对众人有个交代却缄默其口,终究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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