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大的世界飘荡
大大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我五岁了。
野山楂很漂亮,红红的小小的果实缀满了青色的枝条。我也许就是其中一颗红灯笼野山楂。
我跨在皮卡丘背上,可是游乐园的皮卡丘没有飞起来。可我感到我飞起来了,飞上了天空,乘着风,我是一只小鸟。
满眼的砖头房子,我穿着红色毛绒棉袄,拉着姨的手。在陌生的环境,变不了身。
好高,我喜欢这种感觉。我躺在蜜柑树上,伸手就可以摘到金黄的蜜柑。甜甜的,汁水滑过喉咙。我向往天空,作为一朵云,眼睛向着天空,以最贴近的方式注视着天空。
失去眼睛的日子(14岁)
我是雾霾充斥在人群之中,世界厌弃我,因为我讨厌我自己。
我是一团气体,漫卷在一个框里,出不去。
这些日子,我丢失了我的眼睛,看不清。
水中的人,面无表情。
身为一株节节草,我可以长得很高,看清水中的人。这人,眼睛跟我的一样大。但是,这人,是谁?看着她,亲切而自然。她脸上没有表情,没有哭,没有笑,没有一丝痕迹。她的双眼看着水中……等一下,我似乎能够看见……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同时更有一种讨厌绝对不能接受的东西。
混乱。
逃开。
作为一片树叶,我很不幸,叶色青青的时候,我被一阵风吹到了地上。青青的我,轻轻的我,就这样踏上了旅程。
我待到了一棵树上,借住。旁边有一栋楼,临近我有一间房,里边挤满了年轻人。每次我睡觉醒来,总看见一个女孩,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挺直了腰板,双臂端放在桌面上。一整天,吃饭,听课,写字,不睡觉。
不久,我来到了另一棵树借住。这里阴凉些,合适住。我旁边有一栋黑暗的楼,邻居是一大间房,里边装了七八十个人。女孩在人堆里学习。跑老远去一趟厕所,途径篮球场、升旗台。有时,她会笑,像风一样,风一吹过,她又平静如初。
又过了一年,在没累死之前,我随便找了一棵树,毗邻篮球场和田径场,借住。这次跑得够远。
先睡会儿吧。
“嘭……嘭……”有声音,树下。
有个女孩。
原来是排球。排球场就在篮球场旁边。
排球总是打到树下,还要不要我活啦!喂!你为什么老是跟她们捡球啊!喂!
恍惚,被“盯”了一下。怎么有一种被叮了的疼痛,我是怎么了?眼泪就要,就要落下。我抬眼看着那个长发姑娘渐行渐远的背影……
落寞。
在那之后,我时常感到后背被盯了一下。总是看到那个姑娘奔跑的背影。总是,没有停息。
有一天,我看到拐角的银杏树,一树金黄的杏叶,树下飘零着落叶。不久,一树的叶全都落了。
落了不止这一棵树,校门前那一排,二教楼前那一排,体育馆旁那一排,食堂侧门那一排……
她辫着长发,身穿满是花朵的粉红衬衣搭配灰色条带长裤。左手压着书包,右提一只跟她差不多大的椅子,椅子中心有只绿底黑线画的花猫。她奔跑着,黑粗的辫子右一边,左一边地摆着,脚步轻快地向前跑去。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一阵风刮来,飘零,旋转,混沌,漫卷,一团乌云打在脸上,闪现:
我站在学校山脚下回头望那危险将要坠落的厕所。女厕地基下的土堆滑落了,但是依附着男厕,所以没有塌落。现在,工人们正在施工。失去地基,依旧存在,必须有所依附。我想着。
烈日,晒得我的脸生疼。车流、汗水、人群嘈杂声,我伫立,等待。热,但是心里并不发慌。
我在乌云中穿梭,这路可真长。黑暗持续着,又黑又冷,没有一丝光亮。身体开始哆嗦,我蜷着腿,双手紧抱着身体,使劲儿揉搓。
不行了,我累了。
我怎么能忘了我是我?
原来我想起了我是我。
睁眼。
目光中闪烁着斑斓的色彩。
玩耍,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旋转这样一个多彩的世界。白日,兴奋,我死命蹦跶,夜里翻来覆去难入眠,筋疲力尽,呼噜大睡。
有时候夜里也在玩耍,整日整夜,忘了白天黑夜。饿了就吃,白米饭、大馒头、菜、肉,还有蛋。
我是一个人,我不能忘了,我不能忘了我的身体。它会精力耗尽,已经耗尽了。除了躺尸,我别无他事可做,别无他事能做了。
身体不能动弹,心脏却仍然扑通扑通跳动着,脑子却不停地运转着,呼吸由急渐缓……
小时候,我想我是一颗野山楂,又小又红又可口,人见人爱的甜心。长一点,我想我是一只小小鸟,飞到高高的天空,跟云朵作伴,以大树为屋,任我穿行。再大一点儿,身躯笨重,感到被囚禁,被忽视。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抽出了眼睛,变成一张树叶四处游荡,但身边总是不离我的躯体。我看着她四处乱撞,跌跌撞撞,但总是,总是能够摇摇晃晃地向前。
没有眼睛,却好像识路。
后来,我的眼睛回到了我的身体,组成了完整的我。可是我离开得太久了,以一片树叶轻飘飘的身子一时没能适应这沉重拖沓、遍体鳞伤的躯体。由于和身体的不协调,我常常以外人的身份看着她被折磨。起初,我不知道疼痛,只是看着她,有些心疼。渐渐地,我开始能够切身感受到,每一次撞击所带来的疼痛。为了减少疼痛,我试着让她避开一些撞击,又渐渐地,我可以更加灵活地使用她,让她避开更多的疼痛。可是,有时候才避开一个,转身立马又撞上另一堵墙,身边砌满了高高的墙。
在浑浑噩噩中,看重的不重了,多余的都扔了,介意的都漠然了,恶意的不管了。除了必要的和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的东西,我全丢了。突然有一天,去了理发店。
“你想要剪什么样式的?”
“这样的。”我给理发员看手机里的图片。
剪好后,问:“要一个刘海吗?”
“我适合什么样的刘海?”
“齐刘海可以吗?挺适合你的。”
我想起了从前的齐刘海。
“不要。”
“你脑袋这里有点塌。”她摸着我的额头。
撞了这么多次,塌了也正常。
“既然你不喜欢齐刘海,跟你剪一点中分吧。”
剪好后。
“你看一下侧脸。”
我转身——黑色的短发下是一张有生气的脸蛋儿,黑眉、睫毛都散发着勃勃生机,就像孕育生命的森林和风轻轻吹动的青草。
刘海正好垂到脸颊上,看着侧脸,有立体感。曾多少次看着镜子中平面的自己面无表情,今天的表情挺好。
出了理发店,一阵风刮来,全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