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岁月里,我都以为父亲是受害者。
他像个沉默的影子,承受着母亲的各种指责。
直到有天,我在疼痛的轮回中醒来,透过那明晃晃的伤害,赫然发现这样的真相:
沉默,也会杀人。
作者 | 刘娜
来源 | 闲时花开
ID:xsha369
“离婚,离婚,我明天就去和你爸离婚,这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了!”自我记事起,这种充满尖锐和控诉的审判,在我们家就从未停止过。这两个字,就像“吃饭”这么随便,轻而易举地就能从母亲口中说出。愤怒的能量和惊恐的磁场,从母亲干瘦的身躯内,一点点往外蔓延,布满家中每寸空间,把躲在角落里的我和弟弟,一口口吞噬。父亲对母亲的狠话,不辩解,不回应,不接受,不搭理。他要么坐在客厅里,要么蹲在楼道里,要么就在小书房里不慌不忙地画着图纸。等母亲说够了,骂完了,气消了,又开始洗衣做饭,扫地拖地,匆忙上班,父亲也一如既往地像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唯留下我和我弟,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下一场暴风雨的降临。那时,年少的我,对嘴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母亲,心怀排斥。但对沉默不语的父亲,我充满了深深的同情,甚至一次次在日记里偷偷写道:“我爸太可怜了,他竟然从来不敢和我妈吵架。”为表达对父亲的怜悯,我曾和弟弟暗暗约定,每次考试都要考95分以上。因为,我们不管谁考了第一名,很快就能传遍厂家属院,这能让母亲稍微高兴一下,不再让怒火轻易掀翻房顶。如今回忆起来,母亲对父亲的愤怒,很多时候都源于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她给父亲钱,让他去买东西,父亲东西没买够数,却偷偷把攒下的钱,寄给老家的爷爷奶奶;比如,她早上交代父亲抽空去买煤球,结果父亲下班后,只顾在门口和别人下象棋,把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再比如,她听说厂里谁谁谁和谁谁谁搞破鞋,却听闻父亲手下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徒弟,当众表示很崇拜父亲……所有这些拿到或拿不到台面,发生或没有发生过的事,都会让母亲暴跳如雷,一次次提到“离婚”。我12岁那年,当母亲又站在狭小的客厅里,用手拍着茶几辱骂父亲时,我挣脱弟弟拽住我的手,忍无可忍反问出这句憋了很久的话。旋即,她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说我是没良心的东西,说我和父亲是一伙儿的,说我在日记里谴责她的话,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从外公被打成右派,她沦为黑五类子女,到外婆重男轻女,偏爱大舅小舅虐待她和小姨,再到她稀里糊涂嫁给穷光蛋的父亲,吃尽苦头到现在……我听着被母亲翻来覆去说烂的往事,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揣测:就像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单方面发起的这一场场战争,因为父亲从不应战,所以她也从来不会赢一样。她的强势,她的指责,她的控诉,她的不满,更像是通过喋喋不休,寻找某种平衡。小我3岁的弟弟,在我的影响和教化下,也渐渐练成了“两耳不闻家中事,一心只读手边书”的本领。他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学霸体质(父亲1978年参加高考时,曾是全地区第3名),读书一目十行,解题只需十秒。我们姐弟俩就这样成了厂区家属院里,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她特别擅长从短暂的喜悦中快速醒来,恢复成斗士的模样,投入到讨伐父亲的种种罪行里:父亲闷,冷,自私,不关心她,从不浪漫,睡觉打呼噜,回到家不给她搭把手,遇到事儿总不和她商量,放假宁愿加班都不愿抽空陪她去看病……我高二那年暑假,步入更年期的母亲,因为父亲用擦过厕所的抹布擦了餐桌,愤而离家出走3天。当弟弟和我跑到30公里外的小姨家找到她时,她捶胸顿足:旋即,她又开始恸哭:“家里没有一个人在乎我,你爸心里没有我,你们也不管我死活!”我看着鬓角长出白发的母亲,第一次觉得她疯癫得可怜。我曾以为,挣脱了母亲喋喋不休的诅咒,我会像回归山林的鸟儿一样,身心自由,毫无牵挂。她隔三差五就会把电话打到宿舍来,愤怒的语气形成刺耳的声波,聒噪着我的耳膜:“厂里有人说,你爸和XXX好了,我问他,他死不承认!”“我头疼得要死,整夜整夜失眠,我怕是活不了几天了……”每次听到母亲打来电话,我都想变成一只蚂蚁,钻到地缝里。我渐渐变得也像父亲一样,任由她说什么,都不再回应。有时,为了不在电话里和她吵起来,我强摁着愤怒,把电话放到床头,任由她自说自话。但不知为何,每当他在我面前兴奋得侃侃而谈时,我总感到极度不适的压迫感。这些念头,就像自动植入我记忆里的某种密码,一次次从我脑袋里跳出来,轻蔑地向我叫嚣。童年记忆里,父母极度糟糕的关系,就像一道背景墙,堵在“现实中的我”和“幻想中的我”之间。我觉得自己要乐观,要积极,要勇敢去爱,要做一个明媚敞亮的人。但真实的我,总是陷入消极逃避之中,不愿和任何人发生亲密连接。他自成年起,就宣布自己是不婚主义者,直到35岁才改变主意。工作4年后,我买了房子,忽然想有个自己的家,想过那种“有人为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的平凡生活。他是技术男,在省研究所上班,清瘦,寡言,严谨,不苟言笑,做事认真,踏实靠谱。父亲甚是欢喜,拿出徒弟们孝敬他的茅台,和宋先生称兄道弟。母亲把我拽进厨房,强忍着一脸的嫌恶,说出了这辈子我都没法忘记的一句话:那一刻,窗外故乡的深秋五彩缤纷,满院的桂花香气扑鼻,我情绪的世界却电闪雷鸣,犹如遭五雷轰顶。“我爸有什么不好?他这辈子最错误的事儿,就是娶了你!”我把一把绿油油的菠菜,气愤地扔进水池里,愤然离开厨房。但我能想象得到,那一刻,她一定面色铁青,愤怒不已。不管怎样,我已经长大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自己说了算。伴随孩子的到来,问题的叠加,我和宋先生关系的恶化,我终于一点点体会到:宋先生业务能力很强,赚钱也不少,没有不良嗜好,更不要说什么出轨嫖娼。宋先生不会安抚婆婆,更不懂宽慰我,索性下班后就躲到书房里,以加班之名玩游戏。他甚至住到书房里,对外面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争吵声,置若罔闻。仿佛孩子是我和婆婆所生,家是我和婆婆的地盘,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孩子7个多月时,我下班回来,发现孩子高烧到41度,一边打车抱着孩子去医院,一边给他打电话,电话通着,他却始终不接。我把熟睡的孩子放到小房间,跑进书房拎起他的电脑,狠狠地摔在地上:当我清晰有力地说出这两个字时,竟然自己吓到了自己。而是来自遥远而深刻的记忆,来自另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那一刻,我看着沉默的宋先生,像个孤独的影子一样,弯腰去捡摔烂的手提电脑,不回应我,不反抗我,不理会我,更不安抚我。他和父亲一样,逃避一切矛盾,放弃所有反抗,害怕直面冲突,将两个人的纷争变成妻子一个人的抱怨。他像父亲一样老实,逃避,沉默,冷漠,对家中事务置之度外,但正是他的麻木和隐忍,才让妻子所有的委屈看起来都那么可笑荒唐。他杀戮的不仅有我们的爱情,还有夫妻之间本该流畅的互动,一个家庭正向而健康的沟通。直到今天,我活成母亲的翻版,在疼痛的轮回里,被明晃晃的冷暴力,逼迫得无处躲藏,才赫然发现这样的真相:在某个深夜,孩子熟睡之后,我走进了宋先生困守的书房。从我和我弟的逃离和哀伤,聊到我们孩子的当下和未来……不同的是,在他们家,父亲是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而母亲常常是那个被打被羞辱的沉默者。他对冲突的逃避,对矛盾的恐惧,对沟通的障碍,皆因为他内心里住着一个害怕吵架的小孩。忙碌焦虑时,我仍忍不住把情绪的子弹,一次次射向宋先生。而习惯了逃避的他,也会像蜗牛一样,一次次退回懦弱的厚壳里。这时候,我就再次主动出击,和他直面问题,继续沟通,制定方案,分工协作,找到出路。可以吵架,可以发怒,可以互损,可以就事论事说问题,但谁都不许用冷暴力伤害对方。话说开了,规矩立了,疙瘩解了,大部分需求都能得到回应了,我们反而都越来越平和了。我也渐渐发现,说话有人听,吵架有人应,出招有人接,需求有人懂,是多么舒畅的一件事儿。我渐渐放下对母亲的怨憎,开始主动给她打电话,听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不再挂断她的电话,不再把手机扔到一边任由她说个不停,不再觉得她是无事生非的神经病。我从母亲那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里,第一次听出了孤独,还有对爱与被爱的渴求。2018年夏天,母亲急匆匆给我打来电话:“你爸脖子上长了个大疙瘩,医生说不是好东西。”他看似从不回应母亲的诘难,但从未躲过他们之间的任何一场战争。母亲是用愤怒撕扯自己,而他则是把所有委屈吞入腹中。父亲手术后,母亲嫌弃我们不会照顾,在医院里就和我大吵一架,然后逼着我们回到省城。她一个人担负起照顾父亲的重任,包括后期出入医院,数次治疗。哪怕她这辈子,她一直把“离婚”挂在嘴边,但她从未真的想要离开他。2020年暑假,父亲身体逐渐康复,我带着孩子回到老家。母亲和父亲从厂家属院搬了出来,在郊区买下一个院子,种一些蔬菜,也喂十多只母鸡,还养了一对鹦鹉。某个夏风习习的傍晚,父亲一边给鹦鹉喂食,一边对身旁的我说。我看着院子里新栽的几棵果树,还有咕咕叫个不停的母鸡,突然问父亲。父亲忽然说:“我对不起你妈的,我以前不该那样对她,我……”正在厨房里做南瓜饼的母亲,听见我的哭声,拎着擀面杖出来,对着父亲一阵怒吼:那个暑假,我本来只想在家待3天,结果待了10天,用光了一年的公休。我带着孩子回到我小时候生活的老厂和学校,也陪着父亲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还带着母亲去看了在县城生活的小姨。母亲依然是爱发脾气,怼起父亲来仍是那么稳准狠,但父亲似乎不再吃她那一套。父亲开始反击她,明确提出意见和方案,表达不满和抗争。母亲无事生非时,父亲甚至惩罚她:“再犯一次这样的错误,我晚上就不陪你去跳广场舞!”但有时,母亲会得意地说:“我一个人,心里更舒坦!”看着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这样互怼,我忽然感到心安。35岁还宣布独身的弟弟,36岁生日时,忽然宣布要结婚。他爱上了一个学服装设计的女孩子,漂亮得一塌糊涂,新潮得令人瞠目结舌。期间,我们历经了那么多的纷乱争吵和误解伤害、痛苦逃离和病患疼痛。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回应,学会了倾听,学会了诉说,也学会了理解和温柔。这个闹离婚40年的女人,终于在65岁这年,等来了梦寐以求的爱情。
作者:闲时花开(ID:xsha369):作者刘娜,80后老女孩,心理咨询师,情感专栏作者,原创爆文写手,能写亲情爱情故事,会写亲子教育热点,被读者称为“能文艺也理性的女中年,敢柔情也死磕的傻大妞”。本文图片来自电视剧《父母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