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雨丝】| 邓亨禄作品:在钟鼓楼茶馆里

古眼镜是蜀西小城钟鼓楼茶馆里的老茶客,在那年月,他是一家国营小厂的“老下岗”,也是那种哪怕吃了上顿没下顿,也要以“街上人”自居为上等公民的市井小民。他常常端坐在竹椅上端着盖碗茶自吹:“我老古再孬,大大小小也是个吃皇粮的角色,总比那些瓜农民强。”几年前他老婆就带着孩子离他而去,所以他常常悠然自得,每天天不见亮蹲完厕所,连裤子都没有扎稳就抱着茶瓶往茶馆里钻,品三花侃壳子下象棋消磨时光偶尔也小赌一盘。有时为赢一顿早饭钱也要搔破头皮生怕错走一步棋,否则就会饿得肚皮咕咕叫两眼直冒金花。
古眼镜闲得无聊时,也会在烟盒皮上写一两首小诗在本地报纸屁股或中缝上发表,挣几文茶钱。在人多的地方,他喜欢用四川椒盐普通话口水瀑溅地朗诵他的新作,弄得炒古董的潘驼背、卖打药的张边花之流,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尊称他为古老师或古诗人。
改革开放初期,随着时光的流逝,古眼镜三碗茶落肚似乎也留意到时势开始变化了。他每次见到我都说:“如今的茶馆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过去吃茶的人都是以说天道地、谈古论今摆闲龙门阵为主,现在则是人人见面就谈生意经。不仅物以类聚成炒股的、炒古董的、跑串串做生意的几大圈子,而且大多是坐立不安,屁股底下像长了刺,魂不守舍的样子。”也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原因吧,古眼镜与昔日的老茶客们距离越拉越远,他也愈感寂寞,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角头边啃干锅魁边用食指沾点茶水在桌子上练书法,就像被上帝遗弃的孤儿。
然而最使他伤心的是,从前他最瞧不起的杀猪匠外号“蒋门神”的,居然也敢在酒胀饭饱之余奚落他是“狗屎做鞭,闻(文)也闻(文)不得,舞(武)也舞(武)不得。”并出言不逊:“老子穷慌了,就是变个女的到娱乐城坐台当‘三陪’,也比坐在这里喝清茶好。”此时的古眼镜顿生一种沧桑感,他这才发现诗人的桂冠原来是贫困的代名词,他在茶客们心中的地位也大打折扣了。不然的话,为什么有一次他抱着茶瓶彬彬有礼走近那一桌化肥商人时,那些人虽然对他微笑着却鬼鬼祟祟离去了呢?弄得他脸红筋胀,进退维谷难堪不已。
于是乎在反思反省之余,古眼镜开始对茶馆的各种变化感起兴趣来——原来因身无分文爱躲茶钱而以驾“尿遁”著称的外号人称“方行孙”的方大娃,嘴上叼着“红塔山”做起皮包公司的经理来,他洋洋得意地抛出一大把名片,上面赫然印着“九天装饰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的头衔,令众茶客又惊又疑;茶馆斜对面生意红火的“重庆老字号巴倒烫火锅店”,就是那位从来没有去过重庆的小学教师小李开的,小李喜欢在茶客面前摆弄和炫耀新买的“摩托罗拉”手机,一改过去教书先生的穷酸相,兴趣来时还用手机学着李伯清的腔调与店里的打工妹来段散打;还有那个先前当包工头发了财又包“二奶”,弄得倾家荡产脑顶毛操脱完的钱胖子,跑了几趟西藏拉萨,不但成了腰缠万贯的建材老板,还带回一个涂脂抹粉眼圈画成大熊猫一口椒盐普通话的女秘书,成为本年度钟鼓楼茶馆里的头条新闻——这些都是古眼镜告诉我的。
古眼镜说他最近遇到一件事,让他感慨良久。有一天,一辆红色奥托车冲到离他仅几寸远的地方停下来,吓出他一身冷汗,正想骂,从车窗口伸出一个似曾熟悉的光头来,一看原来是本厂同车间早在几年前就离职在社会上鬼混的谭四娃,谭四娃下得车来给他又是递烟又是点火,他说他很坎坷,炒过股开过洗脚坊;说若不嫌弃就来他的娱乐城当保安,月薪二百五,吃住全包,气得古眼镜差点吐血。谭四娃在他眼里从来就是个下三烂的角色,给他当手下,觉得斯文扫地。况且自己瘦得像根干豇豆,走起路来风都吹得倒,自身都难保,还要去保护别入,岂不是天方夜谭?
而现实对古眼镜却越来越残酷,随着物价的涨浮不定,单凭厂里每月发的那一丁点儿“皇粮”,加上钟鼓楼茶馆那永运喝不完的茶水,已难以填饱“精神贵族”干瘪的肚皮。此时的他经过面壁后才开始大彻大悟,决定学孙行者来个七十二变,该出手时就出手,说不定哪天真的发了大财让“蒋门神”之流刮目相看。去年传销“摇摆机”热一浪高过一浪,他好像突然在黎明前看到曙光,在大海漂流中捞到救命稻草,急忙找潘鸵背钱老板李火锅方大娃东拼西凑借到了几千元钱,加入那支宗教般狂热的传销大军。哪晓得天有不测风云,国务院下达一纸红头文件,破碎了他的发财梦。尔后是债主们邀约上当的亲朋好友纷纷上门讨债,他躲在他家的小木楼上不敢下来。债主们只好坐在楼梯下苦苦守候,而他却“虱多不咬债多不愁”地在楼上做起诗来。由懊悔失意悲愤乃至百感交集,古眼镜竟石破天惊地挥笔写下了一千多行的长诗《问天》,成为他一生创作生涯中最光辉的一页!
 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古眼镜了,在打围鼓的川剧锣鼓声中,向钟鼓楼茶馆一位掺茶师傅打听,说现在而今眼目下的古眼镜已时来运转今非昔此了。一年前一位在体育馆河边卖夜啤酒的年轻漂亮寡妇看上了他,他先是在她那里打工,后来两人合伙开了一家“老妈香羊肉砂锅店”,生意十分火爆,最近又兼并了隔壁的音乐茶座,生意越做越大了。从此古眼镜又恢复了昔日在钟鼓楼茶馆的声望和地位,连“蒋门神”也对他翘起了大指拇说:“OK!”难怪在秋日的某一天,我在茶馆里遇见他时,只见他红光满面、衣冠楚楚,腰杆上还别着一部新手机。我问他好久吃他与老板娘的喜糖。他附在我的耳边悄悄说:“现在还是偷税(睡)漏税(睡),元旦节就要办理正式登记了。”说罢我俩都开心地笑了,笑得满店堂都是金秋灿烂和煦的阳光……
本栏目主编:韩阳
作者简介:邓亨禄,四川广汉金轮镇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历任德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什邡市作家协会主席,市文化馆馆员。有大量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在《诗刊》、《星星诗刊》、《清明》、《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全国各地报刊发表,著有散文小说合集《茶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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