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菊 | 不停说，不停问 / 开普饭

不停说，不停问

文|王崇菊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梁。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诗经·唐风·鸨羽》

注释

（1）：肃肃：鸟翅扇动的响声

（2）：鸨：音bǎo，鸟名，似雁

（3）：蓺：音易，种植

（4）：怙：依靠。

月亮升起来，明媚，皎洁，一个人正举头望明月。周围是散乱躺着的人，有的睡着了，有的借着月光书写家信，有几个人在闲聊。月儿以倾情挥洒，表达久未露面的歉疚。

那个人站得累了，走到一块石头上坐下。低头，石头的脉络清晰。日久风化，每一条吻痕都有一段难忘的历史。那人是个男人，走路打扮，叹息声,能听出沉重男人味。他伸手摸口袋，摸索一会，手里拿出一个物什，小小的香囊。用鼻子闻，淡淡幽香，他笑了。

香囊是母亲和妻子共同绣织。母亲在一面绣上莲花，希望护佑儿子。妻子在另一面绣上一双脚丫，像极了他们三四岁的小儿。香囊里是些许熏香，他们家乡特有的，只要几根碾成粉末，放置袋子，能持久留香。

月亮西斜，夜更深。几只老鸨叫，声音凄婉，似在呼唤没有回家的孩子，又似乎只是一个惊梦。对人群里睡着的人不过是梦里低沉的幻影，对写信的人却是一个惊雷，信里书写的正是不见日月不知归期的迷惘。对他，夜半仍无法安睡的人来说就是一把穿心的剑。

那些老鸨他见过，一群多么庞大的队伍，后来渐渐变少，再后余下可数的几只。它们本是雁类，爪间有蹼而无后趾，生性属于浮水动物，经常奔走于沼泽草地，枝条不是它们栖息地。居然，那几只鸨鸟集结树上，树枝为床，天地为房。刚刚的声音大概就是一只笨拙的鸨鸟掉下去，同伴尖利呼喊。或者掉下去直接摔伤，痛苦呻吟声。他亲眼看见一只落地，甩甩头，一命呜呼。他曾试着靠近，它们惊吓飞跑，又摔伤一只。他心痛，鸟类哪里懂得人类的心思。

他躺下，该睡了，明天不知道又该到哪里。

小儿用肉嘟嘟小手给他一块年糕，甜甜地，爽口润滑。母亲不停给他夹菜，妻子温柔看着他。父亲说：“吃饱，一会咱爷俩去河床沿岸二亩地犁耕，快种黍子稻子，那块地肥沃，是咱们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好，好，好——”

“醒醒，快醒醒，又做梦了？又梦见家人了？”

同伴不适宜叫醒他。又是一场梦，怎么梦那么多，刚刚躺下，同样的梦一次次袭来。离家太久，想家了。

从月亮的升起回落迹象，是时候种庄稼了。黍子，稻谷，必须种植，全家靠这些养活，还要缴纳税款，各种名目繁多，勤劳的妻子和母亲养蚕种植桑麻等作物贴补家用，年迈的父亲四处开垦荒地。他在家，日子艰难，能养活一家人。他走了，一走几十载。父亲怕不能劳作了，母亲眼睛还能否看得到？妻子两鬓有白发了吧，我两鬓全白，头发也白了。

他想问：“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王事靡盬，不能蓺稻梁。”——王室差事何时了，不能种植黍子，高粱，稻谷，我们吃什么，喝什么，上缴什么？谁能告诉我？

他不停说，不停问，从来无应答。他拉着军官问，人家敷衍几句，走开了。他问领事，人家狠狠训斥，要他专心服役，别想太多，否则株连九族。他问同伴，他们摇摇头，一样叹息又伤感。他问月问太阳问大地问天空问潺潺溪流，还问了那群一直飞翔不散的鸨鸟。不答，不应。

鸨鸟可怜，原属于河滩沼泽，不得已生存树枝。原可以轻盈健步如飞，跳跃水中欢腾水中，嬉笑如无人之境，不得已卧于枝干胆战心惊，不留神命丧黄泉。他不是？这些年征战频频，好多次箭戟无情，马蹄飞踏，小命丧失，幸亏眼疾，躲闪迅速，保全性命。他原属于乡间田野，耕耘播种，打柴饲养，一家人勤恳劳动，获得收益，上缴赋税，节略些，日子简单幸福。不得已应征入伍，自参军数年不曾回家。为人子，不孝；为人夫，不尽责；为人父，不能扶幼。

他不停说，不停问：“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用什么赡养父母，用什么给父母生活，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父母高堂在，子孙不远游。父母养育恩，子当以乌鸦反哺羊跪乳之恩相待。父母在哪里，他在这里，中间隔着的不只是银河迢迢，是宇宙苍茫。

天色发白，天亮了。鸨鸟“咕咕，咕咕”，垂着翅膀摇晃去水边，喝水？进食？远远离开人群，它们惊恐轰轰烈烈炮火，和一些凶蛮蚕食。炊烟从不远帐篷升起，一溜烟不见踪迹。河水默不作声，缓缓地流着。领事赤剌剌喊叫：“快起来，快起来，吃了饭，继续前行。”

“催命鬼，跑不死，叫死。”嘟哝着。稀稀拉拉叠被，收帐篷，洗脸，吐口水，撒尿，哈欠，声声入耳。

他懒洋洋，似乎有病。睡眠太少。他身体没病，心里病了，很严重。不会有人搭理，为了活命，不被战场洗礼成累累白骨，人们争着吃好睡好身体强健。唯独他，拿着梦想当衣裳。

他懂得“壮士十年归，将军百战死”是战争常态；懂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是征人的归宿；懂得“可怜半壁东南劫，十万青磷带血飞”是战场的血粼粼。可他管不住想家，想妻子儿女父母兄长，想半亩三分地里禾苗庄稼，想家乡风物人情一口高粱酒。如果想念有错，人不该是有思维的芦苇！如果战争有错，谁能担得起这份问责？

鸨鸟错误？它们有一帮家族，迁徙流离，残余几十只。为了生活，人类和鸟类都不容易。

太阳出来，晴天，风和日丽，他们收拾行装，开拔新的战地。

他摸摸胸口，那香囊还在。打起精神，也许战事很快结束，他又能享受天伦之乐。尽孝心，尽责任。眯着眼睛看会儿阳光，他大踏步跟着部队朝前走。

春秋时晋国，政治黑暗，徭役沉重，百姓终年奔波在外，辛苦服役，不能赡养老人，照顾妻儿，更不会岁月静好，享受天伦。肉体和精神双重摧残，当政者无视，一些人用歌声向残暴统治阶层发出呐喊。《鸨羽》应时而生，历经千百年，保存如初。

本诗歌以鸨鸟起兴，隐喻鸨鸟集结树上如同农民不劳动创造，实属社会怪圈。情景交融，士兵迎战日日夜夜，伤痕累累，忽听大雁凄凉惨叫，感同身受。呼告官府，呼唤父母妻儿。三章相似的回环往复，不见惨惨戚戚指责，字字，句句充满凄惨。没有正面辱骂当权者，字里行间充满谴责讥讽。惯常的重章叠句，读来内涵丰富。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先民诗歌的智慧可见一斑，先人超绝的技法引人深思。今人长篇累牍，不过为古人担忧，为今人警醒。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也是当政者提出的治国之道，为己私己利，拆散无数美满家庭，春秋的晋国啊，你虚伪不虚伪，无道不无道？

如若天灾，情有可原，可气人祸，天理难容。

一首诗歌还原生活在古代人民现状安危，欣赏诗歌篇章结构，赋比兴用法之余，它内蕴藏着的苦辣酸甜一一揭开。相比较生活在今天的我们当珍惜拥有，一旦失去，追悔莫及。

-End--

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