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专栏 | 吴妮妮:祭灶
祭 灶
主编:暖在北方 锦 烟花
策划:时光里的行者
文:吴妮妮 / 图:堆糖
老家的宅基地比较长,前面盖有大房,中间有一方庭院,紧邻庭院盖着三间厢房,挨着最后一间厢房的是家里的厨房,再往后延伸就是后院。这是我幼年时,我们老家住房的布局结构。后来,老家翻修了房屋,在整体布局上没有多少改变,但挪动了厨房,将厨房设在了前面大房的西北角位置。厨房锅灶的方位、陈设的锅案以及使用的盆碗都进行了更新,但唯一没有发生改变的是,供奉灶神的位置和祭祀灶王爷的方式。
大概“民以食为天”的古训在人们的头脑中根深蒂固,对于灶神的敬重自然成为生活中的大事。我们老家厨房西墙的墙壁,在距离上下左右的中心位置供奉着灶王爷的神像,直到现在,我也并不了解在这个方位供奉神像有什么讲究,大概是好几辈人流传下来的吧。每月逢初一和十五,我婆都要磕头焚香祭祀神灵,口中念念有词祈祷五谷丰登。尤其是腊月二十三的祭灶,那真是一年里最为神圣的事情了。
关中一带地势平坦,年景大多风调雨顺,土地盛产小麦,因而人们平时的生活大多以小麦面粉为主食。平旷的土地孕育了灿烂的三秦文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有明显的特征,男女聪慧,性格直率,说话绝不会拐弯抹角。他们不仅勤劳能吃苦,而且在辛勤劳作之余,可以把生活看作是一种诗意的享受,可以在秦砖汉瓦方面津津乐道,又能在饮食文化方面加以传承,发展演化。就这个“biang”字而言,汉字笔画就繁多,结构也复杂,文化味道浓郁,彰显出了秦人的性格气质,心底宽长,棱角分明,极富有大苦大乐的爽快精神。自古以来,饮食和文化就有渊源,关中作为历史文化大城,更有丰厚的底蕴。如今,据不完全统计,流传在民间关于面食的做法大概就有好几十种。这种朴实而又酣畅的生活情趣,不在本地长久生活的人着实是难以体会的。
《诗经》有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生活在我们这个地方的民众,老祖宗传下来祭祀灶王爷的祭品自然是小麦粉做成的贡品了。腊月二十三日祭灶,在这一天下午,家家户户在都要烙一种圆形的饼,即使是穷门小户也不例外。我们当地把烙的这种饼俗称为“坨坨馍”,一般是家里有几口人就烙几个饼,至于饼子的大小,是根据各家的经济情况而定,不一而足。饼子烙熟以后,一并晾在案板上,全家老少任谁都没有先行享受的权利,只等着太阳落山,天刚一擦黑,家人才将“坨坨馍”郑重地摆到一个大盘子里,供奉到灶王节面前,以这种方式简单而隆重地祭灶。
犹记得,从我记事起至在老家上学的那段日子,每年到腊月二十三日下午,都能看到村子里家家户户烟囱炊烟袅袅,能闻到村子上空飘荡着一股特别诱人的麦香气。那时可供我们小孩馋嘴的东西很少很少,就连吃烙馍(锅盔馍)一年之中也没有几次。吃“坨坨馍”,也就是逢祭灶,整年仅此一次而已,那意义就非比寻常了。其实,我当时并不懂得祭灶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只是感觉“坨坨馍”有醇厚的麦香气息,比平时蒸的馒头要好吃得多,即使是不吃,只要闻见心里就特别地兴奋。现在想来,其中的兴奋似乎还夹杂着即将过年可以穿新衣的喜悦,只是那时并不知道。
到了那天下午,大人们在厨房中忙碌,我们一帮小孩聚集在村子里玩耍,整个下午身心会被莫名的欢畅包围,玩耍时就极不专心,多次以口渴回家喝水为由,各自探看自己家里“坨坨馍”是否烙熟的消息。处于那个时代的小孩,我们每一个人几乎都有相同的经历,往往回到灶房,趴在锅台边踮着脚尖望锅里面看,大人们就嫌我们碍事,无情地将我们支开。尽管整个下午我们来回察看了多次,屡次都会受阻,但大人仍然阻止不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们照样会乐此不疲地去做。
烙“坨坨馍”看似简单,其实比较费时。人们常说:“老太太烙馍,看火色。”其言道出烙馍是个工夫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功夫不仅体现在发面、揉面、做饼的工序上,最主要还是在烧火的火候把握中。我们家腊月二十三下午烙“坨坨馍”一般都是我婆发面,因为面发得旺不旺,这牵扯着一家人的生计大事,我婆是我们家的权威,这类大事必是要她亲力亲为。面发好后,母亲就在案板上揉面做馍,我婆就在灶膛添柴烧火,两厢配合去完成这项隆重的事情。母亲把一大团发好的面揉至光滑,搓成好几个长条,然后将每一个长条剁成大小均等的小面团,又把每一个小面团从不同角度反复揉,揉着揉着就滚成一个圆球,手掌从圆的顶部往下一压,形成圆饼样,再用一根小擀杖转着圈擀,擀到厚薄均匀、大小合适的程度,然后用洗干净的梳子横竖压几道平行线,一个“坨坨馍”胚就成型了。反复揉是让熟透后的“坨坨馍”咀嚼起来更劲道,麦香味更浓,压花就是一种美的造型了。
馍胚做好以后,就平摊在锅底开始烙。要将厚饼烙得里外熟透,因而不能用大火猛烧,要用细火慢煨,烧火的柴料就不能用煤炭或者木材树枝一类的硬柴,最好的柴料就是麦糠了。我婆烧着火,不时从竹筐抓起一把麦糠扬进灶膛,灶膛里就跳动起零星的火苗,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小媳妇矜持的浅笑中透出的神秘,接着灶膛里就是轻烟,还有不时闪烁不定的光亮。待火将熄的时候,我婆又用手抓起一把麦糠扬进灶膛,如是重复。我们有时冲进厨房看见“坨坨馍”进锅里好久了,只是浑身鼓圆了、更厚了,竟未见烤黄的颜色,心里就着急起来。趁我婆不注意,一个用双手掬起一把麦糠就往灶膛塞,一个轮起风箱狠劲拉扯几下,似乎使这一把劲就能加速“坨坨馍”熟透的速度似的。等我婆佯装生气朝我们举起手来,准备教训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一曲膝一低头,从她的手掌下面跑开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婆和母亲就在厨房干了这一件事情,她们对神灵的敬畏足够虔诚,对新生活的期盼足够热忱。当所有烙熟的“坨坨馍”摆放在案板上的时候,天光也黯淡下来了。每一个正圆形的“坨坨馍”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金黄的光芒,像月亮又像是太阳,给人以温暖的慰安。如若闭着眼深深地吸一口气,麦子的香味就扑面而来,一时,令我恍然耳闻了六月田野里气势磅礴的声响。
母亲在灶王爷的神龛前点起来蜡烛和香火,我婆将所有的“坨坨馍”呈宝塔型摆放在大盘子里,放在灶王爷的对面。然后,我婆代表全家面对灶王爷的神像磕头,然后拿起一张黄表纸,折成三角样,用手捏住一个角点燃,眼睛看着纸灰升腾,口中念念有词:“灶王爷,今天给你把粮食带多一些,到了天上你给我们多说些好话,让我们今年地里多打些粮食。”我们兄妹站在旁边,看着我婆磕头又念叨,又抬头看看神龛左右两边“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对联,都心照不宣地捂着嘴偷笑了起来。祭祀完毕,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我婆从每一个“坨坨馍”上掐下来一小块放在一个碟子里供奉在灶王爷的神龛前,宣布我们可以吃了。并自言自语地说:“灶王爷已经闻见仙气了。”我们才不管她的说辞,每人抓一个大“坨坨”,举起来就大吃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周身似乎还涌动着麦子成熟后的快乐,洋溢出来的那种恣情温暖馨香。
如今,我婆去世已好多年了,老家里的亲人都离开家乡,到别处工作了。每年腊月二十三,我依然记得祭灶这个日子,都要在小锅里烙几个“坨坨馍”,但却已缺失老家那样隆重的祭祀环节了。坚持烙“坨坨馍”,也许只是为了保留一个圆满而又完整的记忆,也许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