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简 | 躲在文字后面的人
躲在文字后面的人,使我想起一个故事:香港著名演员梁朝伟有一个叙述,他说自己是一个躲在角色后边的人,活过许多人的人生,或潇洒,或深沉,或搞笑,或风流倜傥,只有在别人的故事里,他才能自如地面对众人,如果自己以本来的面目单独面对大众,会有莫名的紧张害怕。
演员是躲在角色后面的人,书写者是躲在文字后面的人。
一个躲在文字后边的人,把自己缩进方块字,一再放低自己,低到看不见的横平竖直的笔画间。文字开花,或,落满尘埃,躲在文字后面的人面目不清,这无关紧要,只需看清浮现出的文字就够了。
只有躲在文字后面,浮躁的心才能安静下来。用文字来观察世界,发现世界和自我,发现世界的伟大或卑微,崇高或渺小,凶险或善良,安静或动荡……文字在变异,是世界在变化,躲在文字后面的人,其实只是个记录者,叙述者,经历者。
书写者用文字对抗不可捉摸的风,正在流逝着的,或已经流逝了的,被风吹散的事物。
故乡在走失,我也在慢慢远离故乡。我曾经认识的,喜欢或讨厌的人,一些在风中四散的人,其实没有走远。我组合排列文字,让他们在我的文字中一一复活。在故乡村庄的泥路田间,他们印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们掉落的头发,他们身上弹落的灰尘,他们飘散在树梢的笑声,他们遗落在我一路仓皇的前行记忆中,被一场又一场的大风吹灭。我却执拗地想让他们在文字中一再复活。
记录当下,即是反抗。这是少年作家蒋方舟的语言。我的记录不是反抗,没有那么多需要反抗的事儿,我只能记录。我的记录是存在,是种植。在人潮中,在村野间,在街头巷尾,在蜗居里,记录下世态万象,记录下所观所感,只有种植下这些文字庄稼,看着它们成长、成熟,茂盛,我才能确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必须用它们来证实我曾经存在过。
我的那些文字,是茂密或疏朗的植物。我一旦种植了它们,就与它们交谈,与它们共呼吸。它们在风里摇摆、晃荡,有时是跳舞,我躲在后面窥视,窥视它们的内心世界。它们也在窥视我,但它们是我心怀敬意的朋友。
一个季节过去,我种植下的文字成熟,我看着它们一茬茬收获的喜悦。农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种植下的是一排排文字,从生涩到成熟,它们也要走过漫长的季节,经受夏热冬冷。
躲在文字后面的人,受文字的驱遣,保持文字洁净健康,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保持文字葱郁。要收纳灯光,吸纳阳光,经历风吹霜打,付出汗水和努力。
不知你有没有感受过:在某个恍惚的瞬间,突然万念俱寂,怀疑自己是否身处过世间。这一生,所有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渡过,无边的风不疾不徐刮过,最后会留下什么?
回忆是另一种形式的复活。一个人的少年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少年的梦可以延续一生,我愿意在自己的少年梦中沉睡不醒,我想把文字种植坚持到老,我愿意像老农一样,呵护侍弄我的这些庄稼到老,到死。
活在文字后面,享受这种寂寞又丰盛的生活方式,直到霜染时光,白发成雪。
(图片来自于时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