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补遗


 1

从南到北,不是学候鸟飞,是腾空而起,

在云端之上见识大的含义。来自语言的转移;

上午还在热带雨林中看黄花梨树,

听小巫介绍它的价值,下午已进入国家心脏。

接下来,驱车日行千里。通辽之地,在另一首诗中出现,

科尔沁的秘密还是秘密。

有人自诩血统中的蒙古基因。我不相信。

眺望大地苍茫,冬天已露端倪,是气之混沌。

还好的是,夜宿地是第二次到访。

变化来自庸俗的审美;光怪陆离的街道,

拐角处可能迎面碰上流莺。同行友人,

到了见怪不怪的年龄。关心安眠,无梦到天明。

下面的旅程展开未知。马达的轻捷,

带来天边垂云。当我们到达国家的东部小城。

浩瀚江水,以颠覆内心的观念涌进大脑。

这里,这里,不是天之尽头。已经是天之尽头。

  2

宝塔镇住了什么?江中岛一分为二,

我们只能被铁丝网隔在精神分裂中;

没来由的恨,仍然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比想象长久的是奔腾的江水。它才是见证者。

见证野蛮怎样战胜文明。文明算个毬。

江东六十四屯血流成河,到头来被一纸条约

擦得干干净净。有必要指责戴蛤蟆镜的

长者吗?他不过是把政治当成拉二胡和演昆剧。

让人回想起二十几年前坦克开在大街上。

也让人回想起六十多年前发生的围城。

更让人回想起一百多年前大火焚毁的园林。

还有比这些更锥心的事情吗?历史的镜像

映在镀锌铁皮一样的水上。证明人的内心

遗忘可以发生。瞧那些嘻嘻哈哈拍照留念的人,

他们也许是横死者的后人。不像

我们从南方来,是猎奇者也是重新学习的人。

  3

纵横交错的地堡,成为入侵者的葬身地。

那些不相信失败已经降临的军人,那些妇孺,

他们的阴魂仍在湿漉漉的坑道内游荡。

所有死于异乡的人,不单单可怜,而且可恨。

胜利者也可恨。当我们坐上游艇在江中游,

眺望隐匿在对岸的教堂尖顶和军营。

发现如果一个国家耍流氓,他的美比丑还要可恶。

让人想到“第二溪”,阿克梅的精英在此流放,

他的死已变成传奇;一个故事隐藏在杂草丛。

阿西蹩脚的俄语,只是打听出了征服者

后裔的无知。在这里,我们太像疏离者;

文学的世界主义没有主意;就像聆听的鸟语。

为此我们有责任做点什么?站在水边,我思想

在接下去的旅途中,怎么呈现一首诗的主题:

丧失的美,比美更美。为什么如今我们

看到河流也会亢奋,看到森林甚至会流下眼泪?

  4

让我面对山峦以外的低地;建三江和兴凯湖。

思想那些流放者(思想的苦役犯),在寒冷和潮湿,

饥饿和疲惫中度过的每一天——同时想那些

没有知识的知识青年在这里失去他们最好的年华。

我不想谈论他们。我希望我的语言迅速的越过他们,

到达根河、额尔古纳、满州里、阿尔山。

在河流的弯曲,在绵延不断的白桦树下,

我希望我的语言找到一个民族的光荣,而不是自我羞辱。

正是这样,当我站在眺望边境线的玛尼堆旁,

看到暴雨形成的雨幕奇观,内心的五味瓶彻底打翻

——我是一个大国沙文主义者吗?我不得不问自己。

就像在面对黑河对岸的海兰泡时,我已经问过一次。

不是,的确不是……。如果是,我肯定会赞颂

曾经横跨两个大洲的征服者——那些疯狂的屠城。

我会说室韦、柔然、黄金家族的消失,仅仅是

萤火般的熄灭。就像我在夜晚见到的闪烁游移的光。

  5

不过,穿越寂静的大兴安岭,是在穿越传奇。

自然的鬼斧神工,把我们的心脏撩拨成琴弦。

赞美是应该的——清洁的白桦、蓝莓和松鼠,

带来的喜悦,犹如是让我们重返无知的年龄。

一朵云的二十岁,一个湖泊的二十岁。一条

从山顶淌下的溪流的二十岁。它们都是自然

的美人。面对它们,我必须恍然隔世,必须

像是回到自己的前生。我是什么人,狞猎者?

我的心里响着的是嘹亮的歌声。我甚至希望

时间立即停顿。我说:在呼玛镇,我已经是

享受了人世幸福的旅行者。一个没有房屋的

人,可以天当被地当床。可以就此成为隐士。

这些话不是矫情。这一点,黑龙江可以做证。

它汹涌的、平静的流淌,告诉我们什么是美。

我们要它多美,就会有多美。它不属于人类。

任何一处岸边,我感到的都是它对人的拒绝。

  6

回溯历史,流亡者的琴声响起。丧失祖国的人

找到更好的栖息地。他们反客为主让一座城市

打上宗教印痕。当我们走在这里,犹如

走进别人的记忆;这记忆苦涩,像太浓的咖啡。

但,我其实不断想到的是儿子。他在这里

度过的寒冷已经成为永远结在身体里的冰。

如今他走得太远了;远到欧罗巴腹地。

他的梦中会不会旧地重游,踩厚厚的积雪?

……几个短暂的夏天。几个漫长冬季。

列巴、格瓦斯,涅瓦河的伏特加。彼得堡红汤,

贯穿在他的生活中。就像现在,中南海

贯穿在我的生活中。我总是用它促近我的思考,

总是用它挑毛求刺。在建筑上寻找丧失的自尊。

我说,颜色胡乱搭配,说明殖民还殖民的不够。

在阿克列谢耶夫教堂,在中央大街,我的回忆

直接指向“露西娅”的咖啡和“马迭尔”冰棍。

找北的人。到处都是……,年青的,年老的,

灵魂的迷失我看见了。一个时代的混乱已经

写在他们脸上。当他们面对几块石头做心满意足

的表情,空,却在内心扩大,空如呼伦贝尔。

驰骋的马,已消失在历史的深处。铁和血写成的

故事,充满狂暴和残酷——我不欣赏其中的意义。

我只对马头琴低沉的声音过敏。它仍然是对

悲怆的榷释;把远修辞化。无非是对自我的欺骗。

加重我们的旅行的形而上意义。让我看到

兀然出现在天尽头的甘珠尔庙表达的对信仰的敬意,

并没有彻底解决地域性的苍凉。反而让我觉得,

高原的高不断制造人世的低。低如无草可食的牛羊。

将之商品化。这是对历史的贩卖,改造骄傲的含意。

我不断产生幻觉——我是代表南方来表达一种认识:

在植物丰富的热带雨林,可能隐藏着

更多人的秘密。哪怕它们繁复而多变,艳俗而色情。

盛极而衰的故事。太像沙漠推进吞噬草原。也是对

逶迤在群山之上的长墙的嘲笑——坍塌、废弃,

被赞颂的伟大不值一提。因为它从来没有抵抗住

人心崩溃。甚至演绎“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滑稽剧。

阅读由此写成的历史是对信心的打击。凭什么啊?

在郭格格勒盟山顶上的蒙古大帐里,面对供人参观的

马具、刀剑,面对图片上一座座荒凉的遗址。

我能说什么,文明,不是文明的敌人?……那么信仰是?

我不清楚信仰是什么。到处妖魔鬼怪。到处都是……

我只能选择回避。功利主义的思考问题;

如果我们需要寻找一处躲避酷热的地方,

会选择这里吗?它的荒凉会不会在我的心中留下阴影?

就像我看到“冷极”这样的词,心中兀然一震。

精神上立马紧裹厚重的皮衣。我不得不承认我习惯

面对层嶂叠峦的群山;不停拐弯又拐弯的山道,

带来视觉震颤(断崖、湖泊),总是猜测意外如何发生。

夜晚漫步在人稀少的小镇上,我们的交谈绕着

“僭主”这样的词转。看到它侵噬很多人的精神。

当有人说出“东方戴维营”。我只能瞪大眼睛,发现

面对着的是被语言不断夸饰的大地;空想的乌托邦。

带来了什么?侫幸般的狂想:事情已经起变化了。

如今,我们身处牛头对不上马嘴的时代;

它使风景亦变得不再单纯,染上铜臭色。

“要到草原腹地吗,要走近湖水吗?请留下买路钱。”

昂贵的旅行让我只能谢谢慷慨的友人。

我说:志大才疏者改造着国家的方向。我们必须

抓紧时间看还能看到的自然;尤其是当山还是山,

河流还是河流,还没有打上政治正确的印痕时。

这是否杞人忧天?在霍林郭勒,当我们陷身雾霾,

混乱的道路指示牌把人引向歧路,我觉得一切

都是可能的。一切……。离返回的城市越近,

我越是觉得,在这个时代做一个忧天的杞人是必要的。

10

这使我哪怕旅行已经结束仍在不断回忆。

有什么是没有注意到的?我是不是还需要通过文字

重新寻找一些遗留的情节,譬如在五大连池,

当我攀上火山口,焦黑的深坑带来内心怎样的震颤。

另一个声音却说不必要。我需要的是快速回到南方。

我需要的是迅速结束旅行。在南方,在洞背村,

我日常的生活是与书籍打交道。在书中,

我还要走太长的路,还有无数文字的陡崖攀登。

我会在文字中重温已经属于消失的旅行

——文字的旅行是更长久的旅行——面对电脑

我将做出记录。我要告诉自己,不断动荡的

不是我们奔跑在路上。而是坐下来回想一切。

这也是对自我存在的补遗。我们的存在不过是

细节的不断补充。因此 在这首诗的最后两行,

我补上坐在虎林月亮湖度假村的阳台上,望着

猎户星座。我问什么叫远离世界?却听不到有人回答。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十——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 长途汽车的笔记之九——为张尔而作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八——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七——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六——为阿西而作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五——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四——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三——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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