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寻亲纪程（一）

寻亲纪程

【题解】

此文为《徐霞客游记》后又一记吾黔山川风物之作。作者黄向坚，字端木，号存庵、万里归人。江苏苏州人。父黄孔昭，字含美，崇祯十六年（1643）赴云南，任大姚县令，明年，甲申变起，明朝覆亡，孔昭挂印去官，隐居乡间，音讯杳无。黄向坚心忧双亲，毅然于清顺治八年（1651）腊月初一日，辞别家人，孤身踏上万里寻亲之路。扶亲归后，撰有此文及《滇还日记》，又画有《岵屺图册》。今图册残存，文则有《知不足斋丛书》本《黄孝子纪程》、《笔记小说大观》本《黄孝子寻亲纪程》等。二本皆附录有寻亲图册文字内容，惜图未刻。关于作者，前有归庄所作《黄孝子传》，《安顺城记》卷七十五又有杜应国重为作小传。色养斑衣，割肝尝粪，古人所尚。黄孝子万里寻亲，其亲亲之意，当百世为励志也，因录以广其传，而其文之朴茂生新，尚在其次云。【凤麟按：此以《知不足斋丛书》本为底，参以《笔记小说大观》本。】

《黄孝子寻亲纪程》提要

清黄向坚撰。崇祯癸未，其父含美官滇之大姚令。属鼎革之秋，音问阔绝。向坚不忍父滞远方，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昕夕奔走，至二万五千里有奇，卒如其愿，奉二亲以归。编中于山川险易、民风浇厚，不遑详载，跋前疐后之时，无足怪也。至叙地名，曰历，曰过，曰入，曰达，曰至，曰抵，一字不苟，具有史笔。惟《岵屺图》无一存者为可惜也。【凤麟按：此据《笔记小说大观》本录。】

寻亲纪程（一）

寻亲纪程

古吴 黄向坚端木父 识

崇祯癸未岁，父除授云南大姚令，挈母及从弟之任。后适逢鼎革，关山阻绝，干戈载途，言念二亲归期，杳不可问。坚夙夜彷徨，痛伤眯目，且遭外辱横陈，几至无家。屏居陇亩间，茹荼拮据，笔砚尘封，殆不敢作安饱想。时拜墓侧，诉己不孝，置父母于绝域而不之省，犹得为人后也耶？深愁困苦中，每摄念静思，虽山长水远，决无限足之程，但恐不能一日果勇，踏出大门耳。

维时患难稍平，坚神悚悚，动俨如亲之召我行矣。乃趣家人，简点征衣，含悲相勖，终不出一艰阻之言滞我行踪。克期，别诸亲朋，疑信相半，止予不得。馈我以赆，酌我以酒，赠我以言，坚惕焉感拜，于是遂行。

顺治辛卯（顺治八年，1651）腊月朔，拜墓辞家。临别，视身如蜕，不令儿女子辈悲涕牵衣，亦不忍回首分付一语。承五六长幼至戚相送登舟，瞬息天涯。

发舟之江城，索王雨民家书，不得。计程五日抵杭，至江头觅船。南望云山层叠，江流淼渺，坐篷底，不觉热泪淫淫下矣。停一日，放帆自富阳、桐庐、兰溪、严衢诸处，合上数十大滩，旬日抵常山。舟中雨雪颇多，严寒苦耐。陆行，歇草坪铺。晓起，霜天路滑，朔风刮面。前出玉山县，附舟下广信府。泊【凤麟按：底误“洎”，据校本改。】沿山河口，同舟者酗酒，致予失足几危。过贵溪、弋阳，望龙虎诸山，景色绝胜，殊无好怀。八九日合下数十大滩，转上水，抵邓家埠。适群盗焚劫，烟焰未息，船不敢刺岸，泊江中，候晓登程，从此，始托足芒鞋矣。路次多盗多虎，佳山佳水，悉成苦况。除逼投许湾客舍，孤身逆旅，回念家乡，日去日远，未知何年得与二亲还家。事难前期，惟藉彼苍默佑。

壬辰岁朝（1652年春节），拈香望南心祷，泫然泣下。主人设席劝饮，强醉。夜发雷电，雨雪浃旬。

初九日，踔泥触水，由流坊达抚州。逾状元岭至战坪，出丰城临江界。时值元宵，歇鳌坊李姓家，情深如故人。在途时，遇雨雪，踵趾破裂痛楚，频频倒地，身如泥涂，自顾堪怜，往往僵卧道旁。探去路多歧，进水南，歇农家，觅伴，得同行者二人。见予孑身孱怯，徒步艰难，互相设言：前途战争靡息，行旅久绝，路有虎狼之虞，身有疾病之忧。固却，促予速归。予无退志，无惧色，强与行。

十九夜，乘月发足，几落涧中。早，至樟树镇，渡大江。从山谷最僻处问路，曰：金楼、水白、慈化、青山、黄岗、桐水，俱在分宜、袁州、醴陵之间。村居悉依山傍水，茅檐土壁，尽可安歇。但山径崎岖，多圮桥断岸，临之股慄。间有烟火荒绝处，则裹粮而行，颠踬颓顿【凤麟按：底误“颓”，据校本改。】，计行十三站。至二月初旬，得渡湘江，寓湘潭县城外。左足血瘀肿赤，痛不能禁，用瓦针刺血。憔悴支离，眠餐几废。同行者深为予惋惜，又设疑畏之语，沮予前进。唯唯谢之云：予出门时，将万念放下，虽艰危，敢不自力？泪封家信一函，附同行者寄回。

养足五日，由湘乡而西上宝庆府。四望荒山，田多草莱。髑髅遍野，虎迹如碗。偶见群鹿当径，逐之则阵围，亦可骇。凡去路通塞，日每先于宿处得之。陟峻岭则汗溢沾背，踔深溪则冷刺入骨。幸足力渐好，善走又善饭。日擎盖始觉酸疼，久若相忘。风风雨雨，恰行十五日至高沙市，距武冈州六十里。翘首天南，重岭云封，绵亘如长城，远带内即蛮夷部落聚居，所谓五陵溪是也。从此得间道，多崇山复涧，足虽壮，往日几为之凄断。歇水坌败屋中，夜雨倾盆，苦不能睡，用盖支坐待晓。将出洪江关，有北兵守险，邅回不前。既出，人烟断绝，时而深谷荒箐，时而岭头涧底，困踣异常，几令此身无处安顿。

晓上桃子岩，此地苗獠出入害人，山农结伴，持矛带弩而耕。进大龙壁拥寨，得独木船，渡大溪三道，碕岸临于怒涛之上，彷徨踯躅，高深是惧。山中丛篁古木，阴森蔽日，悉从无路处觅路。且有异花，红紫间出；有异鸟，悲鸣不绝。残叶盈尺，落花相衬如层褥。瞥见荒邱祭扫，凄然有坟墓想。时尚在沅、靖、粤西之界，乞乡导，转入西溪、柳寨，俱系苗地。苗民椎髻悬环，语言鴃舌。或有能通汉语者，亦知留客作供具。酿酒如蜜，舂米如雪。其岩壑之幽深，泉石之奇怪，大都皆世人所不经见者。出旧寨，即便水驿之南岸也。地方久无统辖，乱山环绕，极目草迷，多涨沙，多流潦，多兽迹。

踟蹰历晃州至鲇鱼坡，几至无屋可歇。忽闻人语于榛莽块砾间，寻声觅宿，得新结草房，尚未筑垣，用茅茨相围。抱膝不敢睡。来日，岸草蔽身捍头目，行不得昂步。闻炮声，遥望烽烟，知秦关不远。又前，见伐木重围，树栅如城。空际悬一大钟，兵士立于层梯，雄声诘问。予又前，喋喋多厉言，以奸细目我，传令启栅放进。将主作嗔怒状，左右持戟恣雎，叩我籍贯姓名，来干何事？要从那里去？予涕泣跪告：独身冒险而来，只为父母在云南，数年音问不通，存亡未知，特来寻访，实无他意。探予得情，顾左右曰：前途尚遥，羸怯若此，如何可去？留宿营房。更尽，差骑押至平溪，见高总戎，又具以情禀，加意矜怜，云：寻亲果真，当给票放之前去。明日午后渡江，歇清浪。又明日渡江，歇焦溪。两日江畔荒寂，举目惊心。塘兵忽大声唤我：“莫走，有虎在前山，宜小心！”予恐，往前，果见虎迹历历。

逾鸡鸣关，多层崖绝壁，关隘重重。

达镇远府。府治不设城郭，四隅高山，屏立岞崿，中带大溪，如据万丈之城，临不测之渊。跨大桥一虹，东岸有紫阳书院，楼阁临于绝崄。有帅府，驻兵观望许久。潜访姚邑，音耗未的。此处有厉禁，非其民不得上。密遇楚黄人杨姓者，追随入黔。

进紫冈、油柞诸关。历相见坡，万山雄恶撑天，云日多异色。大溪穿入岩穴，约半日程乃由山腹中泻出。怪怪奇奇，皆思议所不及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