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翼《致严渭春观察》
胡林翼《致严渭春观察》
林翼负土成阡【1】，用百人，越八日而草草完竣。始满百日，即驰拜父墓，匆匆返里，三虞并作一祭【2】。十一月十三日登舟，洞庭阻风雨已六日【3】，急不可耐。顷得下游十九日来报，闻尚无恙，贼不能乘我军气夺，并力袭我，吾知其无能为矣。林翼此出，势处万难。盖出则非礼，不出则非义；出则于事未必有济，不出则于心大有不安。与迪葊共患难【4】，交最深，闻难不赴，非友也。且值时会艰难，叨窃官位，若借守孝以遂其推诿巧避之私，鬼神鉴其微矣。惟既以兵事出，当驰往下游，治兵为先。借受印信，不过筹调饷糈，董戒州县耳，断不敢冠盖堂皇，偃然自处。胸中无数要言，以不得我兄商榷为歉，条书于后，乞即集思益我。
一、此次兵败，过不在寡。前一月连克四城，俗士惊喜，以为兵将如虎如熊，殆将飞而食肉。林翼早窃忧之，四次寓书相戒。闻每克一城，中伤千人。攻坚为下策【5】，已犯兵家之深忌。得桐城，勇丁有私获，则无斗志矣。兵不可贫，亦不可富；不宜无伤，不可过伤。夫战，勇气也，当以节宣蓄养提振为要。又阴事也，当以固塞坚忍蛰伏为事，尤必以智计为先。迪葊之为人，木强敦厚【6】，安重不迁。设遇盛时，必为周勃之勋【7】。今则四顾茫茫，无可委托，贼何日而平？楚何日而安乎？希庵至性【8】，戚戚于心，其智略较胜其兄，其宽大尚逊其兄，盖狷狭之士也【9】。设其父母因悲感而召之，设希庵异日负兄骨归湘，则鄂中大将殆虚无人。且此次道、府、州、县、副、参、千、把【10】,死者千数百人。人才殄瘁【11】，莫此为甚。即如丁篁村，其治兵智略稍逊，而忠勇不欺；即欲求此等裨将【12】，亦不可再得。而何伯凝、刘星槎等之初入军营，留备将选者，同时殉难，殊可忧伤。此为鄂事之可虑者一也。
自昔周瑜、陆逊、陶侃、柳仲郢【13】，均抚交、广，或兼白帝、长沙、零陵等州郡【14】，以数州之富，养兵不过五万人。今则一鄂而供征兵五万人之食，贼不可了，事不可止。兵日多而饷日少，非饷之少也，不敌其兵之多也。处此时势，而不能去弱留强，去奢留俭，设一旦有水旱之虞，民谷不登，祸乱之来，不在贼而在勇矣【15】。夫在上者，以养人为职分，能养者为仁，不能养者为暴。人至饥饿，则必不畏死。荀悦不云乎【16】：“人不乐生，不可齐之以法。”苏轼不云乎：“赊死之与忍饥等耳。”此诚千古治国之至言。姑即今日湘、鄂而较之，湘中盐茶百货，月计可十五万，所出不过十万；鄂中入仅多数万，而出乃多至十余万。湖南失守地少，仓谷尚有存者，鄂中几无粒米之存矣；鄂省只有捐谷数万石，遇急可稍应饥兵，不能养民。荆、襄为天下之要【17】，又顿以不耕不织重兵，不知已捐谷若干石。若以钱货为重而轻仓廩，在乐岁则可狃于便安，然岂远虑近忧之道哉【18】？意欲广捐谷之招徕，以治其标，而又寓屯田于防守分汛之营【19】，以固其本。公明于今古之略，为我详思而核议之。夫言货则月少十万两之银，言食则一省之大，公家无三五日之粮，然且以为安也，与燕雀处堂何异！此鄂事之可虑者二也。
天下以盗贼为患，而乱天下者不在盗贼，而在无人才。人才不出，以居人上者不知求耳。酂侯治汉，文若佐许，武乡治蜀，景略图秦【20】,其得力全在得人，盖无一时一事不以人才为念。得人者昌，失人者亡。以卫灵而不丧国，以武氏而能治天下【21】，其效可睹矣。鄂吏贪庸者，即令以范六丈一笔勾去，亦恐前去后来，犹吾大夫也，于事何济？窃欲升奖一二贤才，以为之表的，庶使中人以下勉而从焉。鄙人之于求才，亦颇至矣。然朴实之士、狷介之守尚有一二，求其识时务、具智略、负奇气者，亦不数数觏也。深思其故，由林翼器局之小，鉴别之疏，不足尽天下之才。夫人才随取才者之分量而生，亦视用才者之轻重而至。我之分量，穷极夫天下古今，则必有天下之才应之。某之不才，诚窃自愧。古人必使各举所知，立贤无方者，亦欲以此心推之人心之公，庶几博求而有得也。鄙意编列条目，征求事实，饬司道府各举所知，其有奇才异能，必须度外汲引者，另作一格，均以公牍举荐。窃谓此为治鄂之大事。今鄂中人才安在？求才之方又安在？此又大可虑者三也。
阁下智略胜于今人，其精思以益我。
【1】阡：墓道也。
【2】《礼记·檀弓上》：“岂若速反而虞乎？”既葬曰祭日虞。
【3】洞庭；洞庭湖也。
【4】迪葊：李续宾也。字克惠，湘乡人，受学于罗泽南。洪、杨军起，从泽南转战湖南、江西、湖北，克武汉，破田家镇，又平九江，入安徽，与陈玉成战于庐州之三河，陷阵死，追赠总督，谥忠武。
【5】攻坚：谓攻坚城也。
【6】木强：不和柔也。
【7】周勃：汉相。
【8】希葊：名续宜，续宾弟，官至安徽巡抚。
【9】狷：举犬切，音绢，褊急也。
【10】道：道员。府：知府。州：知州。县：知县。皆清代文官。副：副将。参：参将。千：千总。把：把总。皆清代武官。
【11】殄瘁：犹言乏绝。《毛诗》：“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殄，迪撚切，填上声。
【12】裨：音牌，相辅助也。将佐日偏裨。
【13】周瑜：字公瑾，三国时舒人。陆逊：字伯言，三国时吴郡人。陶侃：字士行，晋寻阳人。柳仲郢：字谕蒙，唐华原人。
【14】交、广：二州，今广西、广东为其地。白帝：城名，在今四川奉节县东。长沙、零陵；并湖南地。
【15】勇：兵也。当时所办团练兵丁曰勇。
【16】荀悦：字仲豫，后汉颖阴人，撰《汉纪》三十卷。
【17】荆、襄：荆州、襄阳也。
【18】狃：音纽，习惯也。《论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19】屯田：以戍卒从事于垦植也。汉赵充国曾陈屯田十二使，见《汉书》。
【20】汉萧何封酂侯。东汉荀彧字文若，佐曹操，操都许。蜀汉诸葛亮佐刘备，封武乡侯。晋王猛字景略，佐苻坚，坚国号秦。
【21】卫灵：春秋时之卫灵公。武氏：唐代之武则天皇后也。
【22】胡林翼：字贶生，号咏芝，湖南益阳人，道光进士，累官湖北巡抚。时洪、杨势盛，林翼创厘金，通盐运，改清章，增多收入，固守武昌，为各省战事之根据。卒谥文忠。有《胡文忠公全集》。事详《清史稿》本传。
转录者注：严树森，初名澍森，字渭春，四川新繁人。观察，在清朝时为道员的尊称。咸丰八年（1858），巡抚胡林翼举荐，严公擢升荆宜施道；九年，擢升按察使，遵旨将名字由澍森改为树森；十年（1860），迁升布政使，十月，擢升河南巡抚并授提督衔。由于“三河之战”发生在咸丰八年十一月，胡林翼《致严渭春观察》这篇书信，应撰于1858年底，或1859年初。此时，严公尚在道员任上。荆宜施道全称为“湖北上荆南兵备道”，巡察管辖荆州、宜昌、施南三府政区，并兼管长江区段的水利事务。
陈廷德转录自《古今名人书牍选》
二〇二一年四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