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偏僻的女人

我是一个性格偏僻的女人,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我的意思是,我是一个性格像是最偏远最僻静的离大路最远的几乎从来无人涉足的一条小路的女人。

我喜欢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天花板发呆。我什么都不必想,像一个睡梦中的人一般,但并没有睡着,我十分清楚睡梦与发呆的微妙区别。

我从来没有爱人的能力。当别人喜欢上我的时候,我除了默然以对便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在男子提出和我约会时,我说好啊。但临到那天,我就随便找一个理由不去了,甚至连理由也懒得找;一个男子约我去看电影,他买了两张票,我说我忽然有事,去不了了,他再打电话来我也不接,于是他一个人看完了整场电影;一个男子给我写了很多封情书,我一封也没有看,又发了很多条消息,我一条也没有回。我过早地失去了爱的兴趣,我不能感受爱的快乐,爱于我而言,不啻于登山时的重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拒绝,他们就越爱我。

一个男子对我说,你就像一个冰雪美人。我笑笑不说话。就连笑也是很勉强的。快乐像是很深的井,很难从中汲上水来,我怀疑我平生是否有一次感受到快乐。我有的只是假装快乐与不快乐。男子继续说,我可以融化你吗。我说你难道自诩为太阳吗。男子说没错,我就是太阳。我说,你一定是疯掉了,只有疯掉的人才会说自己是太阳。后来那个男子果然疯了。

我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空白与静谧。我也什么都没有,我是空白与虚无。时间变得很慢。悠长。烛影摇晃。

有人打电话过来。叮铃铃,我不予理睬,声音切开时空,像是石子划过湖面接二连三地激起涟漪。是世界妄图栓牢我的纽带,我不能不杜绝它。手机依然在响,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呼唤。然而已与我无关了。我只是生活在这里,而非生活的对象。我在这里,又在那里。我像是拉萨,不是表面的拉萨,而是拉萨的灰尘。

有时候我接起电话,对方不停地说话,而我保持纯洁的沉默。我不置一词。像是面对一盏不停旋转流溢光彩的灯。我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面对话语的拼图,我总是无能为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躺在床上,像一只受伤的天鹅。我的头有些疼,脑仁像是一只杏核,发酸。天花板白得让人窒息。像是医院里的白大褂。房子也在与我为敌。我的身体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早已厌弃了我。

我不大理睬的男子给我送来一捧玫瑰,我说我顶厌恶的就是玫瑰。他说,你喜欢什么。我说我什么都不喜欢。我将新鲜的滴着露水的玫瑰扔在灰色的垃圾桶里。

是的,我什么都不喜欢。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喜欢究竟是什么。不过说了我也不会懂的。

当我吃饭时,我丝毫感受不到饭菜的滋味,也并不感到饥饿,我的灵魂患了感冒。我是我唯一的病灶。当我睡觉时,我也只是为了满足身体的需要,灵魂像是水纹,几乎看不出波动;当我走路时,我感觉不到身体的移动,像是一个个无法衔接的瞬间,发光的是银白的配饰。

我穿着白色的裙子,像一个白色的幽灵,川行在街面上,脚是船只,我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皮肤,我像是流动的水。我失去了对生活的看法,我难于说出自己。我的意识像脱离我手的风筝一般远去了。天空蔚蓝,仿佛遥远。箫声清远。

天花板有时候很高,有时却很低。低到眼皮下面去。白色的,纯洁我的灵魂。我的眼皮沉甸甸的,感受着无聊的重量。

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出门了。世界依然在周转,绝不因为一个小小的齿轮就停歇它的力。而在旋转的当儿,许多的零件被抛出去。有时候我想,我和世界只有一墙之隔,世界却仿佛在几光年之外,那么遥远,以至于当我意识到世界的光洒向我的时候,早已过去了很多年。

我长久地望着天花板,目光像是壁虎般爬在上面。我的指尖还残留着睡意,我的周身都被一种慵懒包围。但我不感到乏力。我像是一曲循环播放的歌,没有固定的旋律。

长长的头发遮住我的眼睛,像一个女鬼。我知道自己有做女鬼的天赋,但我从不利用。嘴唇的朱砂红代表了我的全部。在全部光源都打开或灭去时尤其是这样。

水龙头的水在流动,我知道的,光阴就从这里流出去。我将手伸进去,像是伸进一簇头发。感官的疲软让我像一朵萎靡的花。我的萎靡正以盛夏的方式绽放。我是一朵黑色的茉莉花。

我将头插进自己的头发。几天前我将头发染成了白色,像一个白发魔女。因此当微风吹过头发时候,并没有吹动发丝,而只吹动了头发上的白。

天花板像白色的天空。我是白色天空孕育的鸟蛋。

我像是一片雪,还未飘落在地,就被太阳融化了。我正在消失,像盐溶于水。像一只朱鹮,我飞离去。

当我靠在墙上,我的身体慢慢地往下滑,一点点地,像沙漏中穿过尖细颈口的细沙。就是这样,我流失着自己。先是失去感觉,而后是身体……我或许从来没有感觉。

每个人都是食粮。每个人都是地牢。每个人都是天堂。

在时间的琴键上,我是无声的。在众多的颜色中,我是无色的。

曾经有一个男生在楼下为我摆了心形的蜡烛,他坐在中间,弹着吉他。同伴们都向我起哄。他夸张地张大嘴,大声说我爱你,声音大得整座楼都听得见。我不为所动地坐在床上,我知道他深深地陶醉于爱我的幻象中,实际上一个人不会爱任何一个人,除了自己,甚至也不会爱自己。只是在假借爱的名义行自己的方便。当然,我是一个没有爱的能力的人。我无法爱任何事。任何事上都仿佛沾着毒,闪烁着餐后狼藉的冷盘般冷嘲似的伊郁的光。

在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而我正坐在一间失去了光的眷顾的黑屋子里,但我不想开灯,我在黑暗中长久地凝眸。黑暗有无数眼睛也在望着我。

向我表白的男生在离开的时候竭力保持了自己的尊严,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斜背着吉他,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了,背影拉得很长。那一瞬间我感觉竟然有些喜欢他。但我明白,我喜欢的并不是他,而是喜欢喜欢一个人的可能性。在人世间,我知道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除了一些永远不可能得到的,还有我刻意拒绝的。

黑暗凝重而持久,那是一枚长久没有落下的橡木棋子。我闭上眼,但没有睡着。我怀揣着布有青筋的双乳,像是揣着两只小狗。它们吠叫着,尝试跳出来反对我这个女人。我几乎不是一个女人。但又绝不是男人。然而,如果我顺着女人的路走向自己,结果将找不到自己。

痛经时候,我不会感到疼痛,因为我业已丧失了一切感觉。女人是脆弱的动物,但那不是我,因为我连脆弱都算不上。我不为自己是女人而羞惭。但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造物使我成为女人,却没给我作为女人的幸福的允诺。

远处的灯光响起歌声,我轻轻地和着。我的声音很容易被其他声音盖住,虽然我唱得很好听,但人们不能听到它。像是一个从未出世的婴孩。

后来,我和一个不喜欢我的男子接吻之前,他说,我不喜欢你。我说,我知道的。于是他将自己多须的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于是我冰冷的唇得到了一个徽章似的没有感觉的吻。我的心里没有兴起一点波澜。我也并不喜欢他。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包括自己。男子说,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如果你喜欢我,反而使我难堪了。男子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我没有拒绝。他为此感到快乐。仿佛这确实能让他感到快乐似的。但在中途,我穿上衣服离开了房间。留下茫然不知所措的男子。他干瘦的身体就像一只鹮鸟。在白色的床褥上,他大声地呼唤我,用手捶着铁制床架,双腿蜷曲,痛哭流涕。

我总是擅长于此。这是我唯一引以为豪的。我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就像此时盯着天花板一样。抱着自己的双膝。我什么都不想,像一个假人,像一株植物。我有时想自己是植物人,依靠光合作用生长,手臂是白色的叶片,体毛是根系。我长出一百条胳膊,一百条腿。

没有人能走向我偏僻的性格。我是一座离大路很远的偏僻道路上的一座小木屋。小房子里全是门,但又没有把手。没有人能打开它。也没有一条路通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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