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买洗发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即便身在雨中,也似乎不大了然。陈昊和吕朵正走在雨中,他们正在向家里赶。刚才两人去了一回超市。

陈昊边走边说,本来,没去超市之前,总感觉有许多东西可以买,但等到了超市,忽然发现没什么好买的。

吕朵赞同地说,是啊,大概都是这样,你心心念念地想要做一件事,但等做了那件事,也觉得不过如此。

两人的步履交替,好像是在用花瓣数着,爱我,不爱我。最后走了那么多步,也忘了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只得从新来过。最后也不是很了然。

你喜欢雨吗,陈昊问。他好像感到了雨。但在问过之后,他又觉得问得毫无必要。

也不知道吕朵有没有听到,或者只是不想回答。想回答的问题有很多,但不想回答,甚至不想被提问的问题却有更多。虽然如此,等到不被别人问起时候,却不由地说出来。

于是默默无言地向前走。

陈昊又确认似地说,啊,是下雨了。真是好雨知时节。我是最喜欢雨天的。

吕朵从恍惚中醒过来,说,是凉凉的雨滴。天空是凉凉,雨滴是凉凉,心情也是凉凉。说着她裹紧衣服。

路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身形,载着自己的皮囊,在雨中快速穿梭着。但形影总是不能连贯。一帧帧的,像竹简的展开。竹简上的文字也漫漶不清,时光只打了个照面便骤然飞逝。

街道两边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色,清真牛肉面、什锦火锅店、李记铜锅涮,走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在雨中却别有一番风味。灯光也朦胧,仿佛变作了另一个世界。照印象派来看,每天不同的光线就是不同的世界。一个人走过不同的时间,便是穿梭在不同的世界。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天一例阴着,像是生了气。吕朵说,要不我们先避一避再走。

陈昊感到一阵寒意,一滴雨顺着他的脊背滑下去,仿佛针砭一般。他耸了耸身,忽然又想起超市的一幕。在超市里,他拿起一瓶洗发水,很好闻,他将洗发水放在购物车里,吕朵说,你为什么要买洗发水,家里不是还有吗。上次买的不就过期了吗。他笑了,好像很释怀地说,哦,家里有啊,我还以为没了呢。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想起这句话,一遍一遍地,你为什么要买洗发水。一句委婉的责备,好像是责备他不关心家庭,好像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说起来,他也不是真的想买洗发水,只是转角后突然看到了洗发水,于是就沉浸在要不要买一瓶洗发水的想法中,不自觉地拿起来,缓缓放在购物车里,好像受了魔法的指引。

以前他要找一瓶洗发水,往往要走整整好几圈,也不想问别人,只是一个人走。往往路过并瞥见洗发水后,还依然向前走,好像不大相信能够如此轻易地找到洗发水,走了一会忽然想起似乎刚才看到过,恍然大悟似地往回走。但这时又拐到另一条路上,看到另外的货架上另外的货物。下一遍依旧是这样。

而这次他一进来就发现了,便如获至宝地拿起来,像是欣赏陶瓷一般欣赏着洗发水瓶。用鼻子嗅了嗅,很清新。这让他想起炎热夏季的一阵凉风。自谓羲皇上人。

避一避,他信口说。避寒丹、避孕药、避水金睛兽,等到他切实将这句话的字面意思与实际行动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随着吕朵走进一家衣服店了。吕朵总是善于发现街面上的衣服店。她闭着眼都能找到这些店铺。吕朵在衣服丛中踱步,像一个在花丛中行走的小姑娘。万紫千红总是春,她走走停停,来回端详着衣服,走不多远就有一面镜子,构成完美的呼应。有时候不同方向有很多面镜子,将人的影子吊起来。影子离去的时候,是不是会像音乐一样发出余韵悠扬的回响。这些镜子映出另几个世界的她。他们只是在这里才能短暂地集会,才能穿越千里万里的时空相逢。她问售货员一件裙子的价钱。那是一条鳄绿色裙子,她穿上一定很漂亮,他想。美若天仙。但她连试都没有试。

你为什么要买洗发水。他又想起了这句话,好像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一样,多么可笑啊,他笑着。为什么会在这么小的问题上兜兜转转呢。

洗发水,那么多洗发水,不同味道,不同功能,五颜六色的,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问题,一个终极的宇宙之问。但万一变质了呢,变质的洗发水,似乎可以洗衣服,他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条信息。万一家里的洗发水果真已经变质了呢。也许他并不是出于疏忽才拿起那瓶洗发水的。他的直觉总是很准的,之前他在食堂里和很多人吃饭,随便抓起一把筷子,总也不差分毫。那么,他回去一定要看一看保质期,还有生产日期。现在很多产品做得很好,只写过期日期,不必自己再加减了。

陈昊走过去,捻着裙子边,触感柔软,说,你可以试一试。吕朵说,很多衣服看起来好看,穿上就不大好看了。他拿起那件衣服,在她身边试着比划了一下,又放了回去。衣服和她隔着一层,就像他和她一样。他们从来不知道如何走进对方的内心。

闪电在一刹那撕裂了世界的真面,露出惊人可怖的内里,但来不及细看。就像火车咔噔的一下,车厢兀自振动。雷声轰轰作响,仿佛有人在天上敲鼓,雨瓢泼而下。这几天的雨总是很多,有点让人猝不及防。进来避雨的人多了起来。地上也变得泥泞了。人们起初站在店门口透过玻璃望着迷离朦胧的外面,看雨不断线地零落,后来像兀鹰一样在店里盘旋着,只有几个人依然望着外面,面无表情地。他们在不同衣服前流连徘徊,似乎在不断校正着自己穿上那件衣服后的光景。有人径直拿下衣服去往试衣间,像蜘蛛从蛛网上捕获猎物一般。说起来,购物其实相当于原始的采摘,而工作或游戏则像狩猎。他们不断地在店里旋转,像蝙蝠一般,有的人似乎在墙上走着,有的人走到了天花板上,好像湿漉漉的影子一样。雨天,一切都显得暧昧难明。有人从试衣间走出来,和服务员说了两句话,服务员开始找衣服。用熟练的动作找到不同型号或颜色的,那人又试了一回,笑容可掬地出来付账。付账的人越来越多,排起了一条长龙,收银机周转不息,像是达达的的马蹄声一样打出账单。如果爱与恨也能打出账单,他想,不过爱恨能够说得清吗。人群熙攘。

陈昊忽然有些头疼,右半边脑袋像是一座着火的孤岛,像是发作的火山,不断有岩浆涌流出来。他推开门走出去,略显狼狈,让雨浇在自己头上,让自己更清醒一些。雨顺着颅骨流到他的脸上、鼻子,以及嘴上。他张开嘴,品尝着雨的咸涩味道。雨轻柔地按摩着他,并在他身上弹奏出一只低回婉转的曲子。吕朵抬起头,看到了外面的他,她走到门口,拉开门,问他在做什么,要走吗。声音穿过雨幕,好像也变得潮湿了。他说没什么,我想静一静,于是缓缓朝店里走去。最近的时候,他与她只隔着一条街。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接着,就像变戏法一般,等到出租车驶出视线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那天天很晚陈昊才回到家,他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对躺在床上的吕朵说,我回来了。吕朵说,我闻到你满身酒味。你去哪里了,你去洗澡吧。陈昊说,我不想洗澡,家里没有洗发水了,我知道的。吕朵说,你去洗澡吧,家里还有洗发水。陈昊说,我看过,没有了。而且我不想洗澡,我只想洗头。我的头已经好几天没有洗了,上面就像刮过了沙尘暴,你看,只要用手一抹,它们就会扑簌簌地掉下来。也许你会说我邋遢,但我还是不忍心揩掉它们啊。毕竟曾经都是我的一部分。但我这么说是不是有些好笑啊,一定是这样,虽然我表面比较严肃,其实我是一个再好笑不过的人了。或者相反也行,表面看我比较有趣,其实内心无趣得很啊。

他边说话边来回走着,他感到房间从未如此空阔,就像大草原上一样。几乎可以玩捉迷藏了。只要他随便在哪里躲起来,大家就休想找到他。比如那个衣柜,只要坐进去,就可以脱离尘俗,可以打坐参禅,可以离地一厘米。

小时候,他无数次坐在衣柜里,仿佛在等一个确认,一直等到地老天荒,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忽然打开柜子,眼睛发着光,对他说,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很久呢。这时候他就会像神秘的天外来客一般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这笑容里有对自己日行千里,缩地兼程本领的体认,有对于这么晚才来看自己的人的一种愠怒,同时也有对自己不近情理的行为的些微愧疚,还有看透世事悲欢炎凉的达观。他甚至可以一直不出来,像得道高僧一样坐化,留下为世人推重的舍利子。

还有那么多地方可以藏啊,玄关、书房、洗漱间、客厅,甚至帘轨上也可以,他可以像壁虎一样爬在帘轨上。时而又爬到吊灯上,像打秋千一样在吊灯上荡漾。发出鸟雀一般的啼叫。万人如海一身藏。

他像是在茫茫大海中航行一般,在醉中来回颠簸着,一脚高一脚低,不断地触礁,踢倒桌椅,打落盆栽,触到墙壁,终于回到岸上,他回到床上,以虬曲龙钟的方式躺下。吕朵也正躺着,她的容貌虽然像地貌一样经历了风雨的剥蚀,但依然含蓄蕴藉,甚至更显风韵。被子盖着她的上半身,如抹胸一般。吕朵摸着他的头发,用温柔的声音说,你喝醉了。他说,没醉,我是向来不醉的。你见我喝醉过吗,没有的事。不要凭空污人清白。这不叫喝醉,叫微醺,微醺怎么能叫醉呢。她帮他摆正身体,他的身体有时候就像钟摆指针一样,摆出不同的时间,有时候是六点,有时候是九点。他忽然坐起来,说,我想起来一件事。她用肘支撑着上半身问,什么事。他又说没什么。很多事情归结起来都可以用没什么来概括。他又躺下来,顺着床头灯,他看到白色的柜子,上面有一瓶水,一只熊猫,熊猫憨憨地笑着。还有一本法国小说,其中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她看到他目光的方向,拿起书,说,我给你念一段吧:

“我不再随着河水漂流,可是,我在雪上滑行,在一道永无止境的平缓的斜坡上滑行,我呼吸的空气中有一股乙醚的凉意……”

她的声音很甜美,好像白萝卜一样。很多次他都沉浸在她的声音中,她边读边撩撩鬓边的头发,显出粉白的侧脸,眼睛专注地看着书本,嘴巴微微动着,他能够想象到,那种由嘴巴、牙齿、舌头、鼻腔、声带等构成的小巧玲珑的精巧的齿轮装置,像八音盒一样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回想起儿时父亲为他读书的情景,父亲一字一顿地读着一本西游记画册上为数不多的文字,他不时指点着书上的字问,这个是什么意思,父亲解释了,又接着念。如同趟水过河,他的思维借助这些文字的石子度过河流与浅滩。

他又想起万花筒一般多的事,像是落花堆积一般,构成了他人生的全部春秋,无不是红冷而已。憔悴损。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她问他为什么叹气。他说,一言难尽啊。当往事汹涌而来的时候,他却闭上了闸门,一任往事的潮水肆虐。

他顺着河流漂浮,听到水激泉石的声音,听到虎啸泉岩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睛。

在回家之前,他买了一瓶白酒,一袋花生米,去了一家宾馆。就着花生米喝酒。酒有点辣,四十多度,他可以承受。他不是特别喜欢喝酒,但也不讨厌。在喝的时候,可以喝一些。他打开电视机,用遥控器换台,换了一会又关了,节目都千篇一律。屋里显得更加寂静了。只有花生米的嚼动声。喝了半瓶,他打开窗户,看着街景。街上的路灯次第亮了。从窗口,他可以一直看向很远的地方。街灯像江火一样漂浮着,在黑暗中镂出光的印记。路上传来嘈杂的声音,自行车的铃声、行人的欢笑声、汽车的奔驰声,都像是遗落下来的。向晚的空气中微微带着一种震荡,像是将方糖投入咖啡之中所引起的轻微涟漪。他又抿了一口酒,就像品着酒一般,他品着这夜色,带着一股涩味。风吹进来,他感到一丝凉意。关上窗,拉上窗帘,脱去衣服,他去洗漱间洗澡。调了冷热,水从莲蓬头中瀑流一般流下。沐浴在温暖的水流中,他感到氤氲的快乐。这样的快乐来无影,去无踪,飘忽不可留,就像一场梦。因此他还是感到一些不快。洗漱间里有一小瓶洗发液,他都倒在手上,再抹到头上。多余的洗发液顺着指尖流下去。在水中冲起刨花一样的泡沫。他揉了一会,头上的泡沫像啤酒沫一样喷涌了。是泡沫的狂欢,泡沫的夏天,泡沫的节日,使他像卷了发一样。流到身上,流到地下,蜿蜒着,一条白色的长龙,一场雪,而他的肉身就像雪中的腊梅,凌寒开放。他用水冲了很久,才将泡沫冲走。

将近尾声时候,手机响了,他没有理睬。他没有用毛巾擦拭,径直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躺了一会,他坐起来,手机又响了,是她的。他还是没有接。他围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会。不知道想些什么。暮色更其重了一些。他将酒喝完了。却不感到比喝完半瓶时候更加沉醉。他打了个嗝,退了房,往家里走。

他看到她穿着白大褂,右手拿着一把手术刀,正直直地看着他。他紧张起来,想要坐起来,但手脚都被绳子捆绑在床上。你要做什么,他问。吕朵的手上戴着白手套,她将刀子放下,说,我要给你做一个手术。什么手术,他惊惶地问。她用手在他心口一画,说,我要看一看你有几颗心。吕朵,你开什么玩笑,我有一颗心啊。吕朵笑了,那你是和谁喝的酒,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他说,我自己喝的酒,我发誓。吕朵说,男人的话,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想信了。陈昊开始哀号、祈求,最后歇斯底里地怒骂。吕朵先是闭眼倾听,后来生了气,将一块抹布塞在他嘴里。他流下悲苦的眼泪。从春流到秋,从冬流到夏。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他的脚奋力挣扎着。吕朵笑了。她说,我知道你对我心怀不满。你可能觉得我年纪越来越大,像水土流失一样失去了美丽的容颜,你可能想要和其他女子寻找快活,但现在,我宣布,你的计划流产了。我要剖开你的心,看一看你有几颗心,看一看你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说着,她放下刀,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针管,还有棉签,擦了擦他的身体,又将针管向上推了推,那姿势就像吸烟一样。她说,不要怕,先给你打麻醉药,这样你就不疼了。看吧,我还是这么关心你。而你竟然慢慢不喜欢我了。陈昊左右摇晃着头,但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吚吚呜呜地。吕朵给他打了一针麻药。她笑着说,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真相吧,我是贩卖人体器官的人贩子。你知道吗,你的整个身体值三亿。不过我现在只要你的心脏。我本来不想对你下手的,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但你的心脏太好了。上级指名要你的心脏。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样让我愧疚。她用一块布遮住他的脸。但她似乎依然能看到他的眼睛,露出凄切的神色。她举起刀叉,说,你放心吧,这些器具都是消过毒的,像是准备吃西餐一样准备解剖他。

他忽然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长啸,身体上长出金光闪闪的鳞片,头上长出犄角,眼睛大如灯笼,变成一条神龙。摇摆着身体,挣脱了绳索的缚束。他飞升起来,说,我神龙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一直被你们人类欺负呢。吕朵手中的手术用具都掉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葱白。巨龙一尾巴抽翻了床,舞动着身体,摆动着爪子,在屋中盘旋了一回,从落地窗中破窗而出。窗户玻璃碎裂在地。巨大的风猛烈地灌进来。

天空中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一场雷霆大雨从天而降,大雨接连下了几天几夜。一天夜里,洪水倾泻而来,整个城市成为一片汪洋。许多建筑轰然倒地,许多人们被洪水卷走。一大批军人展开了搜救工作。他们从飞机上跳伞而下。

远处,一艘巨大的船舰驶来,走近,原来是一座超市。几个人走进去。这里的人们依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嬉笑着。慢慢地挑选着物品,营业员一丝不苟地清算着货物。人们有序地排队。时光仿佛在这里永远停止了。灯光温暖,笑容轻柔。时间永无止境。地板光洁,可以照出人的影子。饮料区、果菜区、冷冻区、熟食区、海鲜区、日用品区井然地分布着。在灯光的照射下,水果鲜艳,蔬菜翠绿。烤制品制作间里,面包师的脸膛红润,身材粗短,许多人排队等着。当人们再次转到这里时,发现排队的人并没有变,只是排列顺序发生了变化。日用品区里,洗发水传来悠远的香味。后来,进了这座超市的人再也没有出来过,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座超市也无影无踪。有人说最后看到它是在一个黄昏,当时她正坐在高地岸边洗衣服。落日将她的胳膊涂成冷金色彩。她听到水流的激荡声,一抬头,看到超市正在向她漂来。里面的人在向她招手。她看到那些人的面色青绿,神情诡异,就带着衣服往回走。但没过几天她就疯了。

洪水开始渐次褪去,一天,一个人穿着红衣服,带着棕色的斗笠,乘着孤舟,悠悠地划着浆,从洪水中向着岸边划去。人们远远听到这人的声音,你为什么要买洗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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