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飞车

李青春在路上颠簸了很久,才到达一个僻静的地方。打电话联系后才知道是在法院对面的两边都是低矮平房的土路上,汽车经过往往扬起巨大的灰尘,对方告诉他注意一个巨大的烟囱。他看到了那个冒着滚滚白烟的巨大烟囱,后面有一条隧道,还有一条偶尔会驶来火车的铁轨,一直蜿蜒到很远的地方。

他终于找到了,是一个用一排蓝色活动板房作为办公地点的驾校,房子的一侧有两个关着鸽子的笼子,外面是一片练车的场地,车辆在场地里来回运行。再往外是村庄人家,狗与儿童互相追逐,狗偶尔停下来,朝着行人与车辆吠叫。村庄尽头、隧道前面有一个旱厕,一侧的墙壁倒塌了,另一侧墙壁上竟有一只石狮子。驾校与外面由两道铁门隔开,中间一条天晴时扬尘下雨时泥泞的土路通到街上,周围都是汽修店。只有不多地方是一些家常饭店。因为下午还要练两个小时,他就在附近的饭店吃一碗莜面,汤水很浓,再加上足足的辣椒。有时候这一家没有他就去另一家。

科二的教练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喜欢对着学员大声嘶吼叫骂。每当他咆哮时候,他脖子上的青筋就一梗一梗地跳。他感到泼烦。他总是隔两周去一次,老头说,你为什么不多来几次。他说没时间啊,单位里总是有许多事。老头似乎并不在意他练习的情况,当他坐在车上后,老头就消失不见了。当他不小心挂错档将车开到几乎撞到活动板房的位置时候,老头就会突然从房子里伸出头,没好气地对他说,你把这个房子撞坏了可是要自己赔的。但当他将车开到另一侧时候,看到老头开着另一辆车从外面回来。老头真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啊。

冬天来临了,活动板房里生着火,阳光照进来,将整个屋子烘烤得热乎乎的,如同红薯一样。那时候他还在学习科一,学习科一的学员并不多,科一教练是一个东北女子,坐在前面给人们播放没有人看的安全驾驶的视频。她经常给自己在家的儿子打电话,大儿子,起了没有,我给你留了一些钱,你自己出去买点东西吃吧。记得带好钥匙。或者是,今天记得把作业写好。视频里一个经验丰富的驾驶员说,公交车是视线盲区,前后最容易发生交通事故,这叫做鬼探头。当时有一个给领导人开车的技术很好的司机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幸亏他提前做了准备。说到这几句的时候,李青春抬起头看了一眼,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中年男子在上面说着,旁边附有关于交通情势的诸种视频。当时学员们都不大听,也并不看那些不明所以的驾考教材,大家都坐在靠后的位置,将书立起来以躲避监控而在书后面玩手机。

一个女子对李青春说她很讨厌学车。他问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呢。女子说,正是因为讨厌。越讨厌越想要来。他有些不解了。女子哈哈地笑着。她说,你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吗。闻到了。是那种并不好闻的好像旧衣服好久没洗的味道。也许是因为活动板房里混合着电暖气、太阳、污脏的桌椅、板房本身、不同学员的味道,还有循着味道与温暖飞来的苍蝇,烫着卷发的女教练用书追逐着拍打苍蝇。这时节还有苍蝇,这死苍蝇。女教练喜欢和其他教练还有学员开玩笑,她常常发出爽朗的笑声。他将后门压开一道缝,外面的风吹进来。女子递给他一支口香糖,说,我叫女孩,你呢。他说,我叫男孩。她说,我没和你开玩笑,我真叫女孩,不过姓王,叫王女孩。他说,我叫李青春。王女孩说,你看起来确实青春,你长了一张娃娃脸。他说,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她嚼着口香糖,晃动着腿,眼睛从不在书上做过多的停留。终于到了时间,他说,去吃饭吗。她说,走吧。

因为他的不常去,他们在这个场地只吃过不多几次饭。很多时候他都有事,没事也因为不想看到狠如羊贪如狼的科二教练而不大愿意去。他去车管所考完了简单的科一,便和老头学起了科二。老头的脸就像青铜器上狞厉的饕餮纹,乌云笼罩着他的脸,使他难以获得阳光的洗礼,便也如同尘封多年备遭侵蚀的青铜器一样颜色古旧铁青了。他只是在开头对李青春针对倒车入库进行了简单的教习,偶尔经过时看到他压了线,便大发一回雷霆,或者冷嘲似地说,这就是你倒的车。他其实能够很好地将车倒进去,但隔了很久没去以后,他又需要重新来过。当他将车顺利倒进去多次以后,他想要学习新的内容,教练仍旧让他继续练习倒车入库。

王女孩跟着另一个教练学习,另一个教练耐心地指导着她,她练得很好,她和他在相邻的场地练习,他每次倒车时候,都可以从后视镜中看到她。她的样子自信而笃定,从容地握定方向盘,很自然地将车倒入到库中。他则因为状态不佳而感到沮丧。她有时候向他招一招手。

他用尽了科二的时间,倒车入库却还半生不熟,技术不仅没有提升,反而越来越退步了。教练对他说,用科三的时间练习科二的内容。但他不再去练了。他知道自己在做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成效。

王女孩给他带电话,问他为什么不去学车,他说我已经忘了过去的事了。她说,少废话,你赶快来学车吧。他问,你科二考过了吗。她说,还没有,不过快了。

后来他也没有去。他偶尔想起来时候,就会对人们说,我已经半年没去学车了。又过了半年,我已经一年没去学车了。他自暴自弃地说。但同时也感到洒脱。大学时候一个同学便是中途放弃了学车,在考了两次科二未过后便不再去了。他也抱定了放弃的意愿。

他和王女孩也断了联系。只是偶尔想起来会觉得惋惜,惋惜什么呢。但只是倏忽之间的事。很快就被其他情感取代了。人总是忙忙碌碌的。

有一天,他忽然兴起,想着去练一练车,就当作小时候玩碰碰车一样,但当他打电话过去,却被告知驾校已经倒闭了,原来的工作人员已经四散了。对方向他提供了另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他给那人打电话。那人说,你来新的驾校就可以,地址在成吉思汗大街。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声音总让他想起诈骗犯。他没有去。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打电话,对方告诉他一个新的地址,说,驾校已经搬迁了。他为自己不去驾校找到了很好的理由。于是这件事又延宕了许久。

但当他看到街上滚滚的车流时候,想着自己也可以做一个驾驶的司机。混迹在众多车辆之中,汽车偶或变身为人。而距离驾考三年期限已经很近了。他只感到三年时间恍惚而过,三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工作抑或生活。在三年中,他从来没有很主动地去争取过什么,抱着一种少私寡欲的生活态度,随着生活的波涛而流动,经过暗礁,经过风雨,感到欢乐或悲伤。有时近乎颓唐。他或许也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但他决心重新来过。于是沿着那人所给的地址,去到新的驾校,交了训练所需的油钱,训练起来。有一回他正在车上练习,接到了王女孩的电话,他挂了,不一会又打过来。他接起来。她问,你在做什么。我在练车。你拿到驾驶本了吗。还没有,我也好久没练了。你又重新开始了吗。他说是啊。她说,以前的驾校倒闭了,你现在在哪里练。他说,单位附近一个驾校。你要加油呀。你什么时候练完车,方便一起吃饭吗。他说,我练到下午四点,吃饭等改天好了,今天有点事。她说,等你没事时候记得找我。好的。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事,但为什么拒绝了她的邀约呢,他也不大知道了,他本来可以答应她,见一见好久未见的朋友。但他选择了独处。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做着饭,将土豆切成很均匀的片状,将油倒在锅里,再加上郫县豆瓣酱,锅里呲呲啦啦地响,倒入切好的肉与土豆与菜与冻豆腐。他觉得一个人吃饭很有意思,拒绝别人也很有意思。

科二的练车场地并不远,在一家酒店旁边。一开始教练对他说,在一家酒店,他脑海中浮现出车辆在酒店走廊里行驶的荒诞画面。他问,怎么会在酒店里。教练没有回答。他去了才发现是在旁边的一个场地中。

红白相间的烟筒,随风摇动绿意阴阴的树枝,时晴时雨的天气,凉风飒至,他打开车窗,雨和风从下巴轻轻抚过。飘来草木萌生的味道。他听着随机播放的歌曲。早上时候,还有在空地上进行训练的白衣白帽的酒店厨师,喊着一二一的口号。标识牌。以及四处安插的各色小旗子。来回错动的车辆。地上画着行车黄线。他反复地倒车,反复地经过高坡。

每次练完车后,好长时间中,他都感觉自己还在路上飘荡着。

新的教练教得很好,以前还开过驾校,后来将自己的车卖尽,他做了另一家驾校的教练。多年以后,他将记得教练在临考科二前几天带着他和另两个学员去北郊的考试场地练习的情形。

一共三个学员,一个人练了四圈,每圈大约十五分钟,教练一圈一圈地跟着。场地中练习的车越来越多。教练说一定要注意让行,如果两辆车出现在同一区域,两辆车就会同时挂掉。教练偶尔教训学员,偶尔和他们闲聊,他说起现在驾校的内幕,替学员交了保险,因此不好好教学,让学员挂科后获得保险费,又让学生自己交不来不需要交的补考费,赚双倍的钱,下次再不过驾校便赚更多的钱。几人听了都唏嘘。转眼到了中午,一个女学员小智和她的丈夫邀请教练吃饭,回来后女学员便多练了一圈。教练的侄女也来了,还有她的爷爷与姐夫。据说她正准备考第二次。她大约二十几岁,是在当地的一所大学读书。一个学员正练车,她蹲在地上,将衣服放在膝头,埋着头在地上画着什么。爷爷说,平时练得很好,到了考试就不行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朝车辆走去。教练望着她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说,平时也不好好练,让来也懒得来,总是有许多理由,临考试才来有什么用呢。但又不能说。爷爷也说,这孩子性格很倔,说什么也不听。

教练指导侄女练车去了。老人和李青春站在一处,听闻李青春是老师后,又问他是哪个学校的老师。他说了。老人激动地说,那是我的母校。我那时念的是初中,现在没有初中了吧,我念完就不念了。然后说起让他印象深刻的老师。他说他永远记得一个开场白非常独特的老师。我,某某也,转身在黑板上用粉笔铿锵有力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任教十余载,可谓老教师也,我乃山东莱阳人也。他说他是58年在学校里读的书,现在已经近八十岁了。他又说起许多名字。对于其中一个老师名字,李青春说是不是退休了。老人惊讶地啊了一声,怃然若失地说,已经被划成右派枪崩了。我们的老师很多已经不在了。学校里当时有许多全市有名的老师,数学的某某,语文的某某。你都不认得吧。

后来教练走过来,老人对他说,这是我以前初中学校的老师。教练拍着脑门笑着说,是呀,爸你就是在那读的书。老人发出沉沉的太息。好像往事越千年。

他又等了教练一会,准备搭教练的车回去。老人说,饿了吗,去吃饭吧,他还得陪着练一会。

他便去饭店,正下午两点时分,他问有饭没有,老板说有,吃什么。他正在斟酌,老板端来水和一碟咸菜。他问有没有共享单车。老板说没有,这里有点偏。乌素图有公交,不过是西乌素图。还得走挺远一段路。他说来一个西红柿鸡蛋面吧。好嘞。饭店里一共有四个人,除了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子,旁边还有一男一女一女。一个女的大约是男子的妻子,另一个女子有些像围裙女子的母亲,坐在靠近墙壁的桌子上,穿着黑丝衣服。妻子对围裙女子说,没问你为什么不当老师了,围裙女子说没。李青春剥着桌子上的蒜,就着咸菜一口一头大蒜。又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他很感到渴。男人在厨房里忙了不多久,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艳艳的西红柿鸡蛋面。女老板将出一个盛着樱桃的红塑料盆子,四人开始吃樱桃。吃了一会,再吃点,围裙女子说不了,她起身去外面,一会拿回来一个拖布拖地。妻子问干活女子为什么不喜欢说话,是想不起来还是不想说。围裙说不想说。男的笑问是不是只有搞对象才开心。另一个女人说今天开心不,是不是干活才让你开心。围裙说不被骂就挺开心。妻子说她还知道看周围有没有单车。李青春听到这一句,想着围裙女子该不会是被拐卖到深山的女子。接着她们又讨论二本三本的区别,另一个女人说她是三本,比二本低一等。她说要是一本就不愁工作。他们又异口同声地说不和人接触研究生也不行。类似她母亲或者客人的女人又说,多和人接触就好了。她说接触了。女人又问昨天相亲怎么样,是不是只吃不说话。她说说了。你看上没有。围裙女子不再说话,低头拖着地,脸似乎有些绯红了。

回去时候教练说之前常和孙子来这边玩,旁边盛开着繁密的杏花。他扭头对另一个学车女子说,小智,不要光顾着赚钱,多让你老公带两个孩子来这里玩。她回应说,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就在临考前不多几天小智在练车的时候,出了一些舛错,教练忽然发怒,道,我倒一拳定了你那了。定是方言,意思是揍。李青春觉得很好笑,当时忍住笑。后来将这件事和这句话转述给别人,大家都觉得很好笑。而小智又一贯对教练很恭谨,她听了那句话,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而在他的印象中,教练总是温和地笑着的。

教练问他过两天可以考了吗,他胸有成竹地说可以了。

学车睡过午觉醒来,还以为已经第二天了。还以为第二天是周日,似乎不知觉中又多出半天光阴。

后来他听说教练的侄女那次考试也过了。

正式考试那天,他早早地坐驾校的车去到考试地点。与那天模拟的场地相同。他坐在前面,看着司机沿着和那天同样的路驶去,时而上高架桥,时而拐入小道。最后驶入一个村庄之中。村庄入口的一堵墙上挂着一个训练基地的标牌。

已经有几个人在大门前排队了。他排在他们后面,没过一会,队伍就排成了长龙。一个当地奥都驾校的穿蓝衣服的方形脸教练带人先进去,因为另一个驾校教练写的学员名字看不懂而大发雷霆,破口大骂道,操你妈的,什么人了,就写这样的字,这你妈能看清。进去后他向人们讲述要点,说有一个学员半坡起步时候沉溺于听语音,结果听完了过了三十秒就挂了。八点多去,到考试时已然十点了。好像主题活动就是排队一般,先在外面排队,然后进里面坐着排队,后来再进一个房间,大家登记了身份信息,都穿上救生服一样红色的学员服,次第进入场地。场地有四个可以倒车入库的区域,两个半坡起步的区域。以前他在转弯的时候总是不明白什么时机转弯才能恰好驶入路中间。场地里同时运行着六辆车,来回交叉行驶着。经常有人半途被叫下来,大家在一个碉堡一样的房子中等待着,透过窗子看着外面,走出来大声地叫喊着让某辆车停下来,好像警察对着犯人喊快投降吧一样。而后走过去,将车开到规范地点。他听到他们说着以前失败乃至一再失败的经历,他虚心地向他们学习经验,有一个惋惜地说,上一次在最后关头的曲线行驶中就差五米的时候挂了。他问他们上车要做什么准备。先按手印,然后按照指令行事,不能抢先。大家沉浸在各自的紧张中,探问刚才下车的学员有没有过,一个起初志得意满的学员挂了,不大服输地离开了,另有练了多次却依然挂了的,脱下马甲后灰心丧气地离开了。有人暗自祈祷,用一些事物作为许愿的砝码。那道理如同央人办事后请人吃饭一样。接着便不期然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某某某,上1号车。犹然有些不确定地问教练,是我吗,1号车在哪里呢。

李青春接了一个在第一个考试项目倒车入库就挂了的学员,因为车子没有调正,右倒库便有些险,好像黄线即是悬崖,他幸而悬崖勒马,没有轧到上面去。

最后车辆里的电脑系统说,考试成绩合格,他顿感如释重负,所有的天寒地冻路远马亡烈日暴晒冷雨飘窗之类的艰辛都变得云淡风轻,成为取得胜利后的褒奖与徽章。

有人说科三比科二简单,有人说科三更难。李青春给王女孩打电话,王女孩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他说,你科二过了吧。过了。有时间去咖啡馆坐一坐吧。就今天。

两人在氤氲着咖啡味道的咖啡馆喝着咖啡。你最近还好吗吧。还好,王女孩说,毕竟是女孩嘛。像你们男人肯定比较难一些。是这样。科三训练和考试都是在很远的南面。她说,我也是在南面。我们是一个。他说,你也学到了科三。她笑了笑,巧吧。我也好久没有学了。

过了一个多月,等到假期,他们才开始练习科三。每天早晨,他先坐公交到终点站,在站牌下等待接了王女孩和另两个学员的科三教练开车过来。科三教练是科二教练的弟弟,两人初看起来不大相同,但放在一起想一想还是有些相像。他哥哥经常说,带完这几个人就不带了。他则常常带着父亲去各地游玩。他在车上备着一个巨大的保温壶,还有一个水杯。他说前几天热的时候在外面待了一天将整个半袖都湿透了,可以拧出水来。他让王女孩低过保温壶,慢慢地拧开,缓缓倒入杯中。有一回他说,他和他哥投资甚巨,但因为疫情整改,他们的开办驾校的计划流产了,买的彩钢板也没了用处,只得低价转手他人。损失了四五十万。坐在车上,他还聊起自己在地铁工作的儿子,聊起儿子的近况,他自己租了一个房,想要养猫,但我家里不让他养。为什么。我不喜欢带毛的东西,不然家里都是毛。他之前大学谈过一个女友,毕业分了,现在又谈了一个。做人一定要孝顺,之前我儿子有一个朋友对父母不好。他朋友和女友一起去他父母家,他母亲一直在给他们包饺子,自己顾不上吃,他们吃完了还要抱怨,我说这种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他聊起运动,那时候和我朋友打网球,虽然我之前没打过,但除了不会发球,他打过来的球我大致都能接到。

教练总是去半天,上午或者下午,剩下半天和朋友一起打麻将,有时候去赴亲朋的宴席。一个学员问,教练你工作是很自由的。也不一定,这种工作做一天挣一天的钱,如果当教练员就要一天在那里,我其实很不想给他们当教练员。

教练先是讲解了灯光与档位,而后让他们开到路上边走边教习。他难以理解他们初学时的谨慎小心,坐在有刹车的副驾上,用急促得近乎呵斥的语声指导他们。快。哎呀,莫非看不见前面的车吗。你看你要去哪里了。放松,不要把方向盘捏得死死的,拔掉了你赔吗。开稳了。离那辆车还很远,你开你的。加速,快,挂三档,踩油门。告诉你先放离合再踩油门。

李青春和王女孩没少听教练的呵责。王女孩始终笑着,说,我知道教练,但是就是慌忙中手脚不知道怎么做了。

教练说,以前我带学员学车时候,路上有一个大坑,他们每次说不要撴着教练,每次都要走到大坑上面。只有一个女学员能避开。大家都笑。教练很自负地说,我和我哥以前教过的学员的儿女也来找我,他们说,马教,我们把孩子交给你心里放心。

拐过弯后,路边有一只张着翅膀的鸡一样的动物,教练说,这时野鸡,要是带着猎枪就好了,一枪一个。学员说,原来这就是野鸡,看起来飞得不高。教练说,这里离城里也不远,竟也有野鸡。

跟着学员走的时间长了,教练在车上睡着了,发出风箱一般的呼呼声音。

科三考试那天,他忐忑地坐在备考的房间里。看到屏幕上闪过的名字,一开始自己的名字在显示屏上,后来又不在了,过了很长时间才又出来。一直等了好久,直到许多之前和他一同等待的人都走出去考试。他反复在脑海中温习流程。他将考试场地与流程画成一幅图,之前和王女孩也共同说过一遍,检查车辆,安全带,灯光模拟,左转,转向灯,换挡,直线行驶,五次刹车,超车,加减档,靠边停车。他将前排银色铁椅的一道横杆当作离合器或油门,左脚斜着,右脚竖直,一会踩油门,一会蹬离合,仿佛要将整个房子都开走。前排一个人以为地震了,回过头来看。

他听着等待考试的学员们的说话声。

一个说,平时练得好也没用,考试时候也会挂掉。一个说,他们五个都过了,就剩你们俩了。一个教练进来对大家说,要是孕妇或者赶飞机的可以先考,要是假的查出来后果自负。另一些教练在来回走着,分发身份证,大声喊人,提醒人们戴好口罩。一个问,教练,我前面那个人好久了没动,四十分钟了都没动。人群中间还有一个孕妇,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在背着。但没过一会就听人说,那个孕妇刚上车不久就挂了,连开也没开,因为灯光。

一个教练开玩笑说,考好了就拜拜,不好就再见,是吧,考不好下次还要再见。

人们陆续考完回来,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志得意满,有的成绩合格后激动得要和教练一起拍照。教练对一个考完回来的学员说,考完把马甲扔到那屋,你看这里没有纸,更没有打印机,也不能往我脸上写吧,成绩合格就去那屋签字。

一个教练说,不要喧哗。一个学员站了起来。站起来干嘛。学员又坐下。

外面陪考的离开场地,教练对着外面的人说,这里是考试场地。

那个绿毛过了,有人说。之前练车时候有一个将头发染成绿色的男子,好像王小波写的绿毛水怪一样。是抹茶绿色的头发。他盘着腿坐在粉凳子上,头发帘遮住一半脸,摇晃着穿着蓝袜子白底运动鞋的脚,耳上戴着耳坠,脖上戴着白项链,右肩挎着背包。旁边坐着一个黑衣服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串珠子。

李青春忽然有一个疯狂的想法,他想给绿毛一拳。绿毛如果打不过他,势必会打电话叫人,而李青春此时变成了能打十个的叶问,但对方可能来了十一个,就差一点,那么他能够平安回家吗。

王女孩不知道为什么没来,他给她打电话也没有人接。他现在很想见到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而感到一些焦灼。

又有一些新的人进来,他们互相说着上次失败的原因。一个说,之前挂在了安全带上,安反了。一个说,我错得更冤,抢了语音。第二圈呢,前一个问他,他说,在学校周围加了速。

科三如科举,他有些这样的感觉。

他的教练也在这里当考试教练员。他拿着巨大的热水壶和水杯,拧开水杯,放在椅子上,倒好水。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好好考,小智也是第二圈过的,放平心态,不要紧张。他问,她第一圈因为什么挂了。教练说,她是第一圈挂错档了。

李雨佳。他对应名字认出一个女子,留着马尾辫,穿着蓝色外衣,娴淑文静地坐着。后来她听到她的名字,就离开了。

到了午饭时候,教练们都去吃饭了,休息一个小时,等到再开始考试时候他就是第一个。开始了,他拿着身份证,毕恭毕敬地递给跟车教练,上了车,但怎么也按不上指纹。

使劲按指纹,不要怕。车里的那个教练说。但没什么用,大概刚开始录指纹时候没有录好,他又去重新录了一遍,又等了一会才开始考试。

他开着车,好像驾驶着宇航飞船。认真规范地完成了基本操作便开车上路了。一路都没有出现大问题,但教练员忽然踩住了刹车,不满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驾驶的车距离右面停放的卡车只有一厘米距离。因为这里有一家运煤公司,平日里有许多运煤的大卡车在路面上行走或停靠。他在接近胜利时大意疏忽了。他想自己当时的脸色一定很苍白。教练将车快速地开回去,他还有第二次机会,但第二次他忘了踩刹车,语音提示他考试失败。教练员又和他交换了位置,将车很快开回到原点。

再次练车已经是二十天之后了。期间王女孩联系到他,说那天因为有事而没有去,又问他考过没有。他说没有。她说可以一起约着考。

练车那天,下起了霏微的小雨,但还没到打伞的地步。他问教练,另两个之前一起练的学员过了没有。教练说,你说哪个,学员太多,我已经记不得了。比较胖的一个,住在回民区。教练说,是回民大姐吗。大概是。教练说,她没过,也准备考了,你去了就可以看到她了。但当他去了就发现并不是同一个人。看来教练是真的将她们忘记了。

回民大姐是另外一个学员,她已经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纪,老公送她过来。他们在街角开着一家牛肉干店。他们为自己的二儿子的职业与前途担忧着。练车时候,她将车开得很稳,起步、加减档让人毫无颠簸之感。教练说,这就对了,可大姐你为什么考试就和平时不一样了呢,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了解到,回民大姐已经考了三次了。教练说,这次一定要过啊。

王女孩也来考试了,她和他热情地打招呼,她穿着一件粉色T恤。他是在路上遇见她的,就像红孩儿在半路遇到孙悟空变做的牛魔王一样,他总不很能相信她是确凿的王女孩。旁边的建筑一直在施工,发出丁丁的声响,起重机转动着臂膀,如同天地中的钟摆,转到中午时候就会流出许多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他们穿着斑斑点点的工装,拖着一身疲惫,三三两两地横穿过车辆纵横的马路,去到对面的几家饭店吃饭。其中一家放着震人心魄的DJ流行歌曲,匾牌上写着音乐自助餐厅。里面传来人们的欢笑声。两人经过路边的一个垃圾车,有人过来往里面扔东西。他和王女孩避开。他问,你想要去厕所吗。她说一起去吧。他们走到道路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公共厕所,两人各自进入男女的区域。他出来后等了一会,她也出来了。两人一起向考场走去。

她先上了车,他给她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她将车驶出去。过了不多时,他也来到一辆车前,发现旁边坐着的教练员正是自己的教练。教练看到他也觉得有些意外,前几天教练还说考试时候很少遇见自己的学员。两人错愕了几秒,教练说,上车吧。他感到一些轻松,虽然还是有一些紧张。加减档时候,他以为自己换错了档,心中有些忐忑,本来前一秒还记得再换挡,下一秒就在慌乱中有人不知所措了。教练磨动嘴唇低声说出两个字,二档。他便换了二档。等到考试合格后,他对教练说,谢谢您的提醒。教练说,可我并没有提醒你啊。他说,你悄声说二档。教练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虽然你是我教的学员,但我不会徇私舞弊。他说,但还是要感谢您,有您在身边我感觉轻松了许多呢。他去旁边的小卖店,问什么烟最贵,店主向他推荐了两种,他说来一个中华吧。教练将烟别在裤兜里,继续跟着下一辆车考试了。他站在那里和他招手道别,他知道这大概是和教练的最后一次见面了。王女孩也考完了。她朝他走过来。他们一起将马甲归还,领了一本科四考试的复习书,但是要交费,他问,能不能不买这本书,一个负责人说,如果不要成绩单就可以不要这本书。他说,那算了。

又过了大半个月,他和王女孩相约去考科四,比模拟题简单。但也有没有过的。她问驾校校长需不需要交补考费,校长说需要。她说可是报名时候说全包的。校长说,你花了多少钱报名。她说,快三千了。校长说,那应该是不包,回去可以再看看。

他们第三天就拿到了本。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成功后的空虚感,好像有什么被从生命中抽取了。他想着,自报名来经历了驾校迁徙至郊区两年未去学习驾校倒闭转徙黄漠奔走旷野远赴绝国三更灯火五更鸡等诸多风雨险阻轗轲苦辛几欲放弃而在三年期限终结之前不到一月拿到了驾照。如同刘邦回营后立诛杀曹无伤立删驾考宝典云行学车。

有一天他出来,看到一辆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具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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