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大家都喜欢聚会,尤其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以回溯自己的来路,确定自己与他人的坐标,大抵都未脱离时代的仪轨,而后各自向着各自的领域航行,如同流星一般。终于织成一个斑斓的星空,上面有射手座、猎户座、织女座,如此等等。曾经的往事都如烟散去,而现在也将变为曾经。
几天前,几个人约定在文苑区的一家烧烤店吃饭。他们经过周密的计划,发现这一天是一个黄道吉日,宜出行,出门见喜,上上签。于是他们定在今天。至于地点,除了折中大家居处位置的考量,还考虑到适宜出行的方位。东南吉。
傍晚时候,老K最先来到约定的地点,老K的腿长,好像普通人踩在极高的高跷上,一步就迈了过来。然后是大师,大师会轻功,可以日行百里,之所以慢于老K,是因为跑得远过了约定的地点,又走回来。大师进了店,发现没有人,但老K前两分钟发消息说他已经到了,他似乎嗅到了一个阴谋或者意外的味道。大师要上二楼,但服务员说二楼没有人。大师正要给老K发消息,发现老K从一玻璃门之隔的外面走来,好像是自己的镜像一般,自己向自己走来,而后又分身。大师迎过去,微笑着。老K说,和我一起去买点药。大师问要买什么药,老K说,牙痛药。大师打趣道,肯定是最近大鱼大肉吃多了。两人一起去拐角处的药店。世界是一场专家会诊。医生说,卖完了。老K问还有哪里有,医生说街道两面都有——似乎街道是一个两面人一样——不过好像左面的近一些。于是两人出门向左走,边走边聊。但两人走过好几个街区,路过许多商店,绕地球转了一圈,走过四川、武汉、桂林、合肥、呼市,爬雪山,过草地,经历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千里走单骑,驼峰航线,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一家药店,小雷音寺一般的。药店里有两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天使,用药物组成祭坛,好像玛尼堆或敖包一般,敖包相会,好像在共同抵制恶魔的到来,恶魔会以各种样的面目到来,甚至是情郎的模样。他会捏着鼻子说,你们真美丽。而天使这时候就会拿出机枪,朝着恶魔扫射,恶魔说啊,可恶,被你们认出来了。老K问有没有牙疼药,老K的话就像一条打人并不疼的棉棒子,透出一种牙疼的口气,天使拿出一种,老K说要硬盒子的,天使又去货架上找。这时另一个人也来买药,他一只手拿着一个饭盒,医生问,你还没放假吗。那人无奈地说,我也很想放,单位不让回去,今年就在这里了。大师看到药店门口处摆着的一些轮椅,还有旁边挂着的一些拐杖,像是收束起来的雨伞一样,在人生的雨季。他摆弄了一回。医生又拿错一回,老K纠正了,会了账,两人走出来。好像走过一条结界。一回头,医院就不见了。老K问,你常来这条街吗。大师说不怎么来,好像只来过一次。老K说自己一次也没有来过。大师说,所有街道都是同一条街道,所以你也算来过。老K说,真是大师的高见。两人往回走,路过一些断壁残垣,大概是可以作为凭吊的古迹,大师说,这是赤壁之战留下来的古迹,老K说,像曹操那样的英雄都免不了一死,我们自然也如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了。大师开导他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路灯光铺在脚下,好像是洒在地上的水。晚上的光总显得湿漉漉的,好像一种忧伤心绪,心里也湿漉漉的,这条路是按照心路铺就的。老Y打电话说一会过来。老Y正在开车,他的车开得很平稳,好像从西瓜、香蕉与土豆之中穿过。有许多人正围追堵截他,他在路上漂移,车飞起来,越过前面的行人与路上的摊子。在最危急时候,他和车合为一体,成为一个汽车人。
烧烤店并不大,像是一个火柴盒。两张大桌子上已坐满了人,正很用力地吃着喝着,吃着吃着又用牙签在嘴里挑着。饕餮着,欢愉着。两人要上楼,但服务员说快放假了,人手不足,招待不过来。除非她长出八只手,像一个螃蟹。餐厅里的服务员都要雇成螃蟹。老K说,要不去别的地方吃,外面还有什么。他们隔着窗户看了看外面,还有火锅店、大盘鸡店、冰煮羊店之类,也许因为牌匾上鲜明的红字,竟有一种隔岸观火的错觉。两人说,等他们来了再说吧。两人坐在玻璃门旁。老Y来了,他脸上盈着笑,笑是一个肯定句。老Y高中时候很喜欢画鞋,哪里都画,在草稿纸上、教科书上、黑板上、窗帘上、音乐上、手机画板上、同桌的胳膊上画着满满的各式各样的鞋。有一次他梦游时候把舍友的脸当做画板,把鞋画在舍友脸上。高中三年里,他夜以继日地画鞋,画得炉火纯青,有时候一笔就能画出一只完整的鞋。他画了成千上万只鞋,成万上亿只鞋,画各种样式的鞋,轮船鞋、坦克鞋、飞机鞋、茴香鞋。他仿佛有千万只手,每只手上又有许多手,手的手上还有手,无限循环下去,千手观音。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鞋子设计师。有一天他醒来,发现自己画的鞋变成了真的,他穿了一个多月,每天都对人说自己的鞋子的奇迹,他可以骑着鞋子飞翔。老Y在门外时候他们就看到他的身影,他进来时候他们站起来。他进门就说,多年没见啊。然后和老K、大师相继握手,又拍拍两人的胳膊。老K说,一楼没什么地方,二楼不让上,要不换个地方。女服务员过来说,太不好意思了,人都回去了,而且今天我的胳膊疼,实在忙不过来了。女服务员此时化成了妲己,而老Y好像纣王一样,他被服务员迷惑了,说,就在这里好了。三人于是在靠门窗的位置坐下来,又在旁边摆了一张椅子。老K说我坐在那里罢。大师说,听说你在监狱那边上班。老Y说是的。大师问有没有越狱的,比如像《越狱》或《肖申克的救赎》里面的。老Y说,越不出来,监狱周围有上面三米地底三米的高压线,一瓶就电死了,还有监视岗。大师说我特别想去看一看。老Y笑着说你犯一件事就可以去了。但就像《警察与赞美诗》一样,在想要进去的时候进不去,不想进去的时候反而被抓了进去。大师说,不是这样,我是想去参观一下。老Y说,来吧,我们那里正好是参观基地,监狱里什么人都有,有同性,有小偷,还有拉皮条的,一个犯人还对我说,你要是想什么什么,可以以后找我,我心想我去找你干什么。还有想要自寻短见的,精神有问题的。老K问里面条件如何,老Y说挺好,伙食不错,就是得干活,生了病还给治。不管是什么病。大师说,那等得了癌症可以犯事进去。老Y说,据说真有,贩一些毒然后进去。不是会死刑吗,老K问。老Y说,不超过量就没事。
大X和Q哥是一起来的,他们坐着同一辆通勤车,他们进来时候,三人都起身相迎。五人坐定。Q哥与老Y北向坐,大师与大X南向坐,老K打横。像是鸿门宴或者武大郎二郎与潘金莲的座位安排。互道契阔,大X说,好几年没见大师了,老K我倒是去兰州时候见过一面,老Y也好久没见了。老K想起大X去找他的时候。他坐在他的宿舍,他们的背影相互交织,像是针线勾在一起的,大X靠在宿舍的如同井臼旁的栏杆般的竖梯边,一边抽兰州,一边用一种昏暗而略显沧桑的语气说起他和女友的情感,他的话时而低沉,时而慷慨,牵动老K的心绪。后来大X要吃正宗的兰州拉面,两人坐在一家拉面馆,要了小菜、自制酸奶,吃加了牛肉、葱花、辣油的正宗兰州拉面。他们回忆起高中学校旁边的拉面馆。有一回晚上老K和大师在拉面馆看到一个穿着白半袖的满身是血的人走进来。Q哥说,去年和大师见了一面,一起吃了一回饭。Q哥不免会想起来,去年也是一个傍晚,那时候还有小D,三人从另一个地方走过来,路上正在施工,这座城市什么时候都在施工,比如一个人刚出生,就看到这里在修路,等他垂垂老矣时发现还在修。水管说要重铺一遍,电缆又掘开重铺一遍,永无止境。三人走到一个热闹的商场里的饭店一起吃饭,人很多,声音也很有些嘈杂,聒噪,服务员像是威尼斯的小船一样在拥挤的人潮中来回航行。现在小D回去了。大家说等他回来再聚。以及阿飞,阿飞也回老家了。到时候就会有七个人模样。北斗七星一样。
菜单好像从天而降——品达的菜单升降机——如果省略了服务员与老K的动作的话。传下一道诏令,几人顶礼膜拜。老K拿着笔奉旨勾画起来,一边画一边问大家的意见,大家说都行,又传着看了一遍,好像鉴别一幅名画的真伪,点了一回,吾与点也,乱点鸳鸯谱,唐伯虎点秋香,好像秋香是一道菜。妙笔生花,还在菜单右侧画了一朵花,好像江湖上的暗号,之后来吃饭的同帮弟兄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踪迹,心里暗念红花会,总舵主大师。大X说要酒,现在喜欢喝酒,每天晚上都要自己喝一点,喝一点使自己高兴,喝一点使爸妈放心,喝一点让睡眠更足。睡眠是一个庞大的机器,需要用柴油或汽油发动。大家问,喝什么酒,桂花酒,白酒,黄酒,啤酒。喝醉烈的酒,日最野的狗。大X幽幽地笑着说,红酒,每天喝一点。大家可以想见,在舒适的家中,穿着单衫的大X坐在沙发上,将红酒倒入高脚杯中,高脚杯就涨了潮,与窗外的月亮对饮,酒像是水渗入沙子一般渗入口中,一点点润湿他的肺腑,让他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泰,他随便翻开一本书,看或者不看。大家都笑,说太高雅了。今天喝点白酒吧。于是点了两瓶坛草,大家说,就坛草好了。大师问什么是坛草。老Y说就是草原白酒,老K说,因为是坛装的。这是赤峰的还是哪里的。还有草绿。
菜过了好久没有上。当他们调侃做菜速度慢时,一个会这样说,是不是刚把菜买回来,另一个说,菜还种在地里,还有一个人会说,才开始播种。大家便从春天一直等到秋天,期待给庄稼几天好雨,再加上充裕的阳光,以使秋天能够有一个好收成。如果是肉的话会说还没有买回来,说还在吃奶,还在母牛或母羊肚子里。
几人一起说话,不时从嘴角逸出快乐的笑声,好像水中的浮沤,好像是魔术中的鸽群。说了一阵大家都觉得有些饿意,便掬起一些门口摆放的瓜子吃。他们说,服务员是不是把咱们忘了。几个人坐在被遗忘的角落,成为历史的尘埃。直到多年以后,才有细心的考古学家发现,原来这里也有过人类文明。他们拿起一颗零落古旧的牙齿说,兴奋地说,这里也有碳基文明。就像现在的人们发现庞贝古城一般,未来的人们也将发现塞外古城。大师高声说,服务员。大X将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说,不应该叫服务员,应该叫美女,或者帅哥。美女,给这里上一下菜。服务员说,正在烤,马上就好。大家说起高中时光,高中时光如同一道遥远的光从渐渐远离的星辰中照射过来,说起高考;说起共同认识的一些人,互相询问他们的下落。老Y说,你们还知道XX吗,好像自从毕业后就失联了,谁也没听说过。大家也都说没有听说。其实大家都不知道,他变成了一个淡泊名利的当代隐士,隐居在名山大川之中,每日读书、喂马、劈柴,准备漫游世界或刚从一段游历中回来,在东篱下采菊,悠然见到夕阳西下的南山;而后说起曾经的罗曼史。罗曼蒂克消亡史。大X说他分手了,让大家为他介绍对象。大家都吃了一惊。大师问,是和那个在相邻单位的分手了吗。大X说是啊。说了两人不合适的缘由。接着他又提起前前女友,他说,她就是目光短浅,女人啊,都是目光短浅。大学时候我也是风云人物,和老师关系也好,成绩也好,毕业后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她后来不就是找了一个公务员吗,说是找到真爱了,找到真爱就让人家去吧。其实她还以为是什么好工作,我最讨厌公务员了,也挣不了多少钱,猥猥琐琐。老K说,别这样说,老Y还坐在这里呢。老Y什么也没有说,面容像大提琴的声调一样低沉下来。然后大家一起回顾了大X和她在高中时候相恋的历史,大X说,这段恋情是因为同桌所传的一句误会的话开始的。但他没有展开,大家也没有追问。那时候,大家常常可以看到他们一起绕着操场拉着手散步的场景,笑着说着话。老Y说,她好像去年结婚了。大师问,结婚没叫你吗。大X笑着说,叫我干什么,让我去砸场子吗。Q哥说,这是大X的伤心往事。老Y笑着说,大X,我要是你我就打他了。你现在还打架吗,老K问大X。大师说,我还记得你当时和同桌打架。在快要上课时候,两人先是大声叫骂,整个班级安静下来,像是裂开一道缝隙,科罗拉多大峡谷。两人站起来,动手,一个用太极拳,一个用八极拳,你来我去,互不相让。大X说,你还记得呀,我高中时候和每个人都打过架,就没和你们打过。大家吃惊地看向他。他们想大X街斗的场景,拳皇一般,打遍这条街没有对手,需要用望远镜去寻找对手。这时大X说,开玩笑了,我差不多每年打一架。不过,现在不打了,如果有人和你动手,只要往地上一躺然后叫警察就可以。有一回我把一个人打了一拳,那人当即躺倒在地上,叫来救护车,哪里都没伤到,我赔了三千。以后我算是记住了,只要一动手,就叫警察,不管有理没理。老Y说,是啊,现在不能打,只要三个人一起打,警察来了就判定为黑恶势力,把你抓进去了。大师问老Y训练是不是很多。老Y说,大学时候经常练身体,毕业后就不怎么练了。主要是擒拿,他以旁边的Q哥做示范,用右胳膊压住Q哥的胳膊,Q哥顺势倒下。你看,就这样,利用反关节,他说,和犯人不能缠斗,要一招制敌。我们还配有电棍,打他一下他的身体就软了。
菜还没有上来,大X叫,帅哥,先给我们上酒吧,还有凉菜。酒上来了,三碗不过岗,拆开包装,果然是坛装的,38度。大家想起古代,在宴会上,美女侑酒,官吏吟诗,叹赏风月。或者景阳冈,一只老虎正在窗外看着大家,或许是两只,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Q哥站起来为大家倒在杯子里,大家说干杯。杯子碰在一起,当啷一声,大家都听到梦想碎裂一地的声音,碎成纯然的玻璃碴。菜也渐渐上来了,大家都纷纷说自己现在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和当初所想不同,所过的知识也没有很大用处。大X说,我的也是,有个脑袋就会做。Q哥说,你谦虚了,你的需要技术。大X说,没什么难度,是个人就可以做。大家吃羊肉串、牛板筋、烤鸡翅,吃龙肝凤髓,吃酒,吃甘露。
老Y突然说,说起来,我也快要结婚了,到时候邀请你们去。于是话题又回到对象与结婚上来,大家回溯了一些人近期的婚恋史,用这样的开场白,你认识谁谁谁吗,最近结婚了。回答时候说,就那个谁吗,或者是好像不知道。那时候真是青涩啊,穿着校服,女的像槐花,男的像清水中的鹅卵石。大家一起说起相貌标志的女生。但有一个其他人都觉得好看的女生,大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可能因为他并不觉得好看或者他没有关注,要不就是那些女生都太相像了。说着说着,大X再次说女人的眼光浅,说前前女友的诸种不好。他拍着大腿说,我就是被这个女人耽误了。老Y笑着说,你又说起她了。重音在“又”字。老K说,以后你没说起一次她,我们就干一杯。大家又干杯。大X说,分开的男女基本不会说对方好话。老Y说,你和最早的女友分手了,那个不是也很漂亮。那是大X的前前前女友,前字好像无理数一样永远清点不完,还可以像往称上再加一些砝码。Q哥说,大X找的女友就没有一个丑的。大家说是的。大X长得也很漂亮,深目愁胡,笑傲江湖。自称是一个有文化的流氓,上班前后都喝一些酒,但很少出现工作失误,当出现失误时候他说,这是我算出来的吗。一片潇潇洒洒,像是夏日里的一阵疾雨。他也很努力,在工作之余通过学习专业书籍充实自己。
喝完两瓶白酒,几人又要了一打啤酒。大家都有些微的醉意,都高兴着,一团和气。同学少年都不贱。很荣幸和你们一起喝酒,大X想起自己坎坷的考学经历,说道。当初他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南方学校,但因为一项微小的身体检测没有过关,只得重新修习一年。他说,我记得当初老K和另一个同学给我打电话,印象很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好我很乐观,不然就抑郁了。大家说现在也不错。人生的路有许多分叉口,最后殊途同归,虎兔相逢大梦归。大家一起喝了一杯,饮尽杯中物。Q哥说,其实我感到十分荣幸,能够和大家坐在这里,围炉夜话,我有时候很羡慕老K,条件也好,成绩也好。接着老Y也举杯,说,我当时的成绩也一般,和你们坐在一起纯粹是命好,考的学校能分配。大师说,大家都有各自的因缘,现在也都不差,这是我们的缘分。大家喝了一杯又一杯。月光洒下清辉,倒映在杯中,好像珍珠粉一样。
大家还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叫服务员又上了一回菜,又上来一些肉串、烤蘑菇之类。添酒回灯重开宴。大家一边喝啤酒一边吃一边聊天。他们叫来琵琶女,让琵琶女弹奏琵琶,琵琶声音牵引着他们的心,让他们感到浔阳江头的忧郁。老Y工作繁忙,出去接了好几次电话。喝了一会,老K的表哥让他去洗澡,老K说一会去。过了一会,老K表哥开车来了。拉了凳子和大家坐在一起,互相简单介绍了一回。一起吃吧。老K表哥说吃过了。喝酒吧。老K表哥说开车不能喝,你们喝。老K说今天喝得有点多,你们怎么样。大家说还好,算了算,一人五两白酒,几瓶啤酒。次第去了厕所,释放在身体里矫揉造作的温泉,就好像身体是华清池一般,顺着曲水流觞的身体轨迹倾倒出一片银河。比谁尿得更高。Q哥说,大家一会有没有什么安排。老K说要去洗澡了。于是大家打算离开,去到柜台前,纷纷准备解囊,举手一样伸出几只手,像是许多树木的枝杈,Q哥抢在前面把账结了,Q哥的动作刚猛且迅速,几乎像是一个感叹号。大X说,那我们轮着来,定好了,下次我结。
四人目送老K和表哥坐车离开。老K说,今天喝得有点多,有些晕。表哥说,少喝点。不一会,两人坐在澡堂里,双腿搭在一起,热气从水的两边蒸腾上浮。老K问,最近怎么样。表哥说,就那样,看起来是。温泉水滑洗凝脂,两人几乎同时感到一种无力。侍儿扶起他们。他们来到女儿国,喝了女儿国的水。
Q哥说,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去酒吧再喝点吧。于是四人转战下一个地点。他们向右拐去,走过一个街区,而后到街对面去,是一条酒吧街。他们去了一个叫做tree的酒吧。他们将想起高中时候唱lemon tree的女生,女生和一个男生在一起,高中毕业时候分手,劳燕分飞,后来又找到另一个,并在另一个城市找到工作,安了家,过上了候鸟的生活。现代爱情就是分分合合。仿佛回到了金黄色的柠檬树下,感到百无聊赖,还感到有些手足无措。酒吧里坐了四五桌,抽着烟,喝着酒,都笼在晕黄的灯光与淡淡的烟气下,清清静静的,仿佛都从中静静汲取着能量。当他们进来时候,座位上的人们都扭过头看着他们,仿佛《唐人街探案2》中各怀鬼胎的侦探,正要为了赏金而明争暗斗。他们在一张正对门的桌子旁落座。侍者走过来,Q哥点了一个套餐,大X抢着结了账,并让服务员拿来四副骰子,摇的时候似乎掉了一个,说,老板,缺一个骰子。老板又拿来一个,但这是一枚高速旋转的骰子,如同一颗子弹。大X拿出防弹盾牌,说,小玩意。
大X说,我们玩骰子吧。大师问,怎么玩。大X说,猜有几个几,一次要比一次多。等到数量累计到一定程度,就有人说不信前一个人的推论,而后打开验证,说错或不信的喝酒。一可以代表所有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Q哥说大师很聪明,玩一把就会了。于是各自摇骰子,用盅倒扣在桌上。大X摇得很熟练,将盅左右腾空晃动了一回,忽然一把抄起桌上的骰子,加速晃动,骰子在盅里哗哗啦啦地响,而后叩到桌子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Q哥先说五个六,老Y说六个五,大师说六个六,大X说七个六,Q哥说八个六,老Y说我不信。遂打开来看,果然有八个六。老Y喝。大家再摇。大师这时候显出了赌神的天赋,他微微地笑了笑,耳朵动了动,已经听出了每个人的点数。老Y说,六个四,大师说,十二个四。大X说不信,他有些怀疑。大师笃定地笑了。于是揭开盅来看,只见五个骰子摞在一起,上面的一个是一,取下来,下面依然是一,接连取下,也都是一,一共五个一。大家鼓掌。大师一边摇晃骰子一边说,给我一个骰子,我能横扫整个世界。其他人各自看了,也有许多四或一,一共正好十二个。大家都说,神人。于是大X喝。大家各自喝了几杯。大师本来一杯都不必喝,但他有些口渴,于是故意猜错。大家吃瓜子、冰杨梅、花生。又玩逢七的游戏,说到带七的数或七的倍数时不能说,说错或说慢的喝酒。几人说了几局,好几轮才渐渐说上五十,但到五十六时候又有人说错了。各自喝了几口酒,大X的脸开始有些红。
这时候大X和大师想要去上厕所,他们摇摇摆摆地去上。厕所门关着,忽然门啪地一声向外打开来,一个黑色外衣的长发女子站在里面,好像站在当阳坡吓退百万曹军的张飞一样,或者像是演出即将开始从地底出场的歌星一般,双手叉着腰,下巴向上翘着,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大X满面笑意地问,美女,你还要上吗。女子略略低头,以看清说话的人,带着醉意乜斜着眼说,我还要用卫生间,你们去别的地方上吧。大X说,我们在这里等一等。厕所女郎说,去别的地方上吧,我还得等一会。两人说,没事,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女子说,外面又不是没有厕所。大X说,美女,这厕所是他妈你一个人的吗。女子听了这话,将身子转正,好像一具机械一样,转动齿轮,气愤地走出来,一只胳膊大幅摆着,一步步逼过来,两人一步步后退,她伸出手抓住大X的衣领,好像给大X打了一个人形领结,说,你是不是刚才骂我了,你刚才骂我什么了,啊,我惹你了吗。Q哥和老Y也站起来,前后夹击一般,对面走过来一个壮实的男子,他问,这是怎么了。女子说,他骂我傻逼。大X说,谁骂你傻逼了。女子说,你是个男的吗。大X说,我是了,怎么样吧。女子说,你想挨揍吗。大X笑着说,来打我吧,我有警察叔叔,想打就打吧。给你,你打我我就躺在地上,然后报警。喂,110吗。像牛二对杨志说的。大师和Q哥、老Y急忙将他拉开,并将他围住,这时候大X就像被围在垓下的项羽一样,他几乎要问众人,这里为什么各处都有楚地的声音,问完后还要和美人宝马做一番诀别,还要与敌人快战三百回合。他想起自己的一生,想起力能扛鼎的一生,想起羊狠狼贪的一生,想起美人迟暮的一生。女子还在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就像离骚里指斥屈原的申申其詈余的女媭,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录音机器,一个愤怒容器,问能盛多少怒气。长乘宽乘高,不断重复自己的话。她的身体膨胀了,热胀冷缩,像是一袋膨化食品。她身上的火焰燃烧,像是一个火神。一出口就喷出火焰,两只眼睛已经变成两颗火球。阿喀琉斯的愤怒。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四个人收拾衣服,打开门,一阵风吹进来。将微醺的酒意吹开,脚步略显不稳,像一只只企鹅,走出去,桌上还余一大杯调好的酒,泛着紫蓝色的光,仿佛在低声诉说忧伤心事,演奏着的梵婀玲一般。
这条路愈加阒寂了,四人解开襟带,对着树小便,为树施肥,还大声地唱信天游,天地都高远起来。四人系好裤子,三人边走边劝解大X,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大X笑着说,我看她敢不敢打我,我还怕她。Q哥说,对,我们不怕事,只不过明天还要上班。不然就是打一架也没事。大师也说,不用理他,只要我们高兴就好。老Y怎么回,Q哥问。我找一个代驾,他拿出手机,联系代驾。他打电话的样子好像是给外星人发信号,他们一起走回他的车那边,没等一会,一个骑着小电动车的距离这里本有一光年的外星人就来了。外星人下了车,摘下头盔,将电动车折叠起来,打开后备箱,放进去。而后坐进驾驶位置,好像坐进宇宙飞船一样,接着老Y也坐进去,穿上宇航服,和大家告别,约定下次再聚。他们点燃火箭,即将迎来一次浩大的太空旅行。他们在太空中遇到飞来飞去的精灵,遇到四处巡游的外星人,传回外太空的照片,告诉人类自己的幸福,最后在太空站着落。其间还经历过一次星际大战,他幸而生还,并且有了退役老兵的津贴。
剩下三个人,相对无言。望着苍莽的天空,好像太初以来的最早三个人。感受着苍茫的宇宙,仿佛身在太空中,迈出人类的第一步。江畔何人初见月,他们是最先见到月亮的人,也是月亮最先照耀的人。月亮让他们想起乡愁。三人行,必有大师也。三人拦了刚驶过来的一辆出租车。Q哥说,我们要不把大师送回去吧。大X说,好。大师说不用,两人说没事。夜晚两点半的空阔的道路,像一条巾缎向前甩去,元始天尊的袖子,封豕长蛇。两边的店铺像是睡卧着的大象,人参果树像是长颈鹿,或是张开的肺叶,分散的五脏六腑,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出灰黄或粉红的色泽,发出深长平稳的呼吸声。他们仿佛看到了人们的梦,梦在屋宇中间漂浮,像雾一样稀薄,他们从中穿过,参与人们的梦境。一个人梦到春天,他们拉着他跳舞,给他戴上花环。另一个人梦到恶魔,他们帮助他一起抵御恶魔,将一把宝剑装在匣子里,恶魔到来的时候就飞出来。出租车风驰电掣地驶去,以第一宇宙速度。到了离家不远的一条河的河畔,青青河畔草。大师说想下来走一走,三人走下来,都说,好像合唱一般,今天不用管别的,多年不见的兄弟们相见了,很开心。相见欢。河水泛着潋滟的波光,好像鱼鳞一般,由层层鱼鳞构成的波纹。栏杆围着河水。他们喝醉了脚步就轻,风轻轻地跟着三人的脚步,仿佛可以托起三人。他们想要站在栏杆上,在上面走钢丝,演杂技,体会摇摇欲坠的危险与快乐;想要解开裤子掏出那话将上身靠在膝盖上,挺直身子,成一把弓弩的角度,往下灌洒天雨;他们想要跳下去,在河中像鱼一样地自由自在地游泳,鲤鱼跃龙门,龙门镖局。转过几个弯,大师邀请两人上楼,他将邀请他们睡在他的左右,当他左右侧转时候会发现自己如同夹心饼干中的奶油,正要融化,于是他打开窗子,吸烟。何妨一上楼,更上一层楼,两人说不了,要直接回单位公寓明天直接坐通勤车回去了。回去给我们发信息。改日再聚,三人说。
两人走了一段路后又打了一辆车,一路向远处驰去,如同一匹猎豹,在黑黝黝的森林中穿梭。有些地方晦暗,有些地方明朗。经过晦暗的时候觉得晦暗中有光芒,经过明朗时候觉得明朗中有黑暗。就像隧道或人生一样,忽明忽暗,恍惚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