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单身汉
作为一个单身汉,要学会过一个人的生活;要不慌不忙地在衣柜中寻找堆积杂乱的衣物;要忍受被别人问到有无对象回答没有后别人延续三到五秒的迟疑,然后对方像将射进肉里的箭拔出来——结果使人更疼——一样说真的吗;要在购买有买两个第二个半价优惠的两个甜筒时服务员讶异的目光中气定神闲;要在生病时候自己将自己从病榻上扶起来自己给自己喂食药物;要在生命终结时候自己把自己的黑白遗像挂在中间向他露出假笑后自己爬进雕花棺材里把棺材盖合上。
但也因此,单身汉保持了孤独如同水晶般的纯度。他们像荒野上的孤狼一样彼此呼应,但从不靠近。他们至多只是将脸贴近,互相笑一笑,中间却始终隔着一层玻璃。他们照镜子,穿过漂浮的人群与艳丽的光影,最后看到的还是自己。自己向自己走近,融合成一个完全的新我。这样的新我也未尝不是一个假我。
李就是这样一个单身汉,他始终保持体面。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去看戏剧,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去医院。他喜欢嫉妒别人的恋爱而不是自己谈,只有那样他才能感到快乐,一种可以测度的疏离的快乐,他可以畅想浪漫的情节,其中的人物像是演员一样,热衷表演。女演员对男演员说,我从未像喜欢你一样喜欢别人。男演员说,我也最喜欢你。女演员说,我愿意为你做所有的事。经历坎坷变故,又重新结合,两人痛哭流涕,将眼泪流在对方身上……这大概也是他喜欢单身的理由。当他在麻辣烫店里看到一对你侬我侬——他们互相喂饭——的情侣时,做如是想。他们因为生活的琐细问题——买新的床垫、灯罩,孩子的入学问题以及诸如此类的事絮说不休。也许这些问题就是他们与时间和解的方式,但他不愿意。他从不原谅时间,即便在睡意弥漫的午夜,即便是生命即将化为乌有的弥留之际。
人们总喜欢想象恋爱中的人的浪漫,但如果身在其中,绝不会感到浪漫,甚至反之,感到厌烦,所谓的浪漫只是事前的想象与事后的点缀。没有人能通过恋爱抵达浪漫,蓝色的路障上写着,前方正在施工,此路不通。李想。恋爱只是像被蚊子叮咬后涨起的肿块,如果挠到肿块就会更加瘙痒,只能隔着一段皮肤挤压或挠痒。
虽然只有恋爱的人才喜欢单身,单身的人并不喜欢单身。但他喜欢这样的不喜欢。凡事他总喜欢站在对立面看一看,就像小时候喜欢拆开玩具看看其中的构造。他喜欢解开这个世界的包裹,解开烦忧、快乐、孤独、美丽、天真。然后如法炮制一份快乐或者天真。许多欢乐就是这样的备份或衍生,因此并不是真正的欢乐。快乐是一种假象。
他一直在听音乐,音乐是他融入世界的方式。他听过各式各样的音乐,轻重缓急悲喜。他徜徉在不同的乐句与音程之中,就像一只跳舞的天鹅。音乐是不能承受的轻,是拉开枪栓的刹那,是瞬间降临的欢喜。他听着音乐,仿佛听着来自自己的声音,仿佛从远处聆听自己。
当他看到消息列表里空空如也时,当他将自己的胳膊当成腿时候,当他的眼睛看到另一个自己时候。他的心因而蒙了困倦的尘。有时候他很容易困倦,上一秒还在看书或者冥思,下一秒就滑入到梦的轨道,于是他意识到,自己快要睡着了,于是就睡着了。
曾经庄问他如何学会关心他人,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关心他人就是从不关心他人,将自己变成一只鸵鸟,从而实现更深层次的关心。只有将自己想成一个盲人时候,才能反观省视更深的内心域界。一种近乎冷漠的完美,一种在大化中颠簸的无为。关心就是无视,冷漠即是真理。宇宙瞬息万变,神唯多变而已,人亦变幻莫测。只有在漠然中,人才更好地把握自己的脉搏,体察自己的内心,顺应内心的变化。
其实庄是更会关心别人的人,他能够体察别人的喜乐,犹如情感的雷达。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相反,他认为李是此中的圣手。如果李将自己对于周围的体验外现出来,那么他确实是一个优秀的观察家。他从来不想将一些事物说出来。
但李总是被自己的英俊困扰。外在的美遮蔽了他的内在,显得有些喧宾夺主。如果我不是这么英俊就好了,他总是这样想。如果不是这样英俊,他可能会试着更加关心别人,可能会理解长相一般的人的苦楚,就会让人觉得更有安全感。后来他渐渐明白,自己对于外表的不屑实在是因为自己本身的俊朗,所以他可以并不在乎。一次庄来找李,在他桌子上发现一叠情书。上好的纸笺上写着娟秀的笔迹,其中一张的字迹好像漂浮在纸上,洋溢着飞天一般的欢喜与热情。庄说看来有很多人钟情于你啊。李靠在椅子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庄问,那么你怎么看她们呢。他说,我想很少能有人达到自己的境界,我带着近乎悲悯的态度和她们来往,说到底,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有时候我做出欢笑的样子,其实内心却很悲戚。有时候我看见那些欢乐的人,心里感到很羡慕,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庄说,做人确实没什么趣味。但我们还是要面带笑颜,戴着镣铐跳舞,不是吗。李想起那些痴心的女子,他不知道她们受着何种情感的驱动,就像飞蛾一样扑向他。不同的女子像春花一样绽放,他能够发现她们的闪光与可爱之处,但他无法喜欢她们。他总是能够发现她们的某些缺点。
和李不同,庄常常陷入到恋爱的苦恼中去。有一次他追求一个女子,屡次挑逗屡次被拒绝,屡次碰壁。他尝试约她去吃饭、看电影、去商场,但从未奏效。终于有一次他将她约出来一起吃饭,她不和他说话,一直在看手机。他问李,李闭眼不答。庄忽然醒悟,说我知道了,就回去了。又有一次一个女子喝醉了,让庄接他去他家。他接她回来。他睡在另一张床上,半夜感到有人在摸他。他翻过身,原来是她。他的手不小心触碰到她的私处,结果发现她也是个男子,他吓得从床上跳下来。第二天他向李说了这件事。李笑得合不拢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庄问。李说我会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男子。
那次庄和李吃完饭,坐公交回去。中途他们下去找厕所,在一座商场里,走尽了一楼,没有,他们乘电梯去二楼。上下楼梯相互交错,让李有一种浮世之感。庄闷闷不乐,他的内心郁结万分,因为前不久和女友分手,他游移的眼神显出心中的焦虑,就像戒毒之后毒瘾再次发作的人,他吃饭时候想,坐公车时候想,进商场时候想,即便暂时忘却,过后还会想起来,每次想起来都心痛如割。李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说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庄对李说,她开始时候约好和我出去,但快要出去时候忽然说要和朋友去了,平时对我也不大理睬,在她心中,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后来我们彼此就不大联系了。隔了半年左右,她忽然给我发消息说一起去游乐园吧。我就和她去游乐园,她玩得很开心,肆意大笑,拍打我的肩膀,还贴在我的耳边说话,很多话其实我并没有听清,我只是根据她的表情做出一些反应,不过我想她也并没有想让我听清的意图,她只是想要自己倾诉什么而已。我觉得她开心得并不正常,回来后我们很有默契地不再联系。有一段时间我就像发疯一样,见了陌生的女生也主动搭讪,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想一想,人活得真是糟糕啊,就像走在一段完全的黑暗中。庄不吐不快地说了许多话,这让李重新想起了庄的这段罗曼蒂克史。她和庄在一起之前谈过数段恋爱,最后一个是一个较为腼腆的男子,是她的同事,下班时候,他经常在门口等着送她回家。不知道两人为什么就分了。于是她开始追求他,庄没有拒绝。其实他早就应该知道,他不过是她寂寞时候的一种慰藉,只是向前驱动的恋爱的惯性,是滚过手边的一串念珠的一颗。
有一天,李去了女儿国,到处都是妖冶的女子。女国王带领一大群女子迎接她,她们争相向他献媚,他的形象同时显映在无数眼眸中。女国王将他请上轿子,随着轿子的颠簸,两人时远时近。慢慢地,她靠在他身上,将臂膊递到他的手中,他的手像把试宝剑一般摸过女子雪白的胳膊,“皓腕凝霜雪”,在他摸过之后,胳膊或许会变得更白,发出让人眩目的白光。他吹了一口气,胳膊化为玉屑,在空中纷纷扬扬。画面忽然切换,他和女儿国的一群女子坐在一起,她们都看着他,随着他的笑而笑。就像无数面镜子。她们柔软的腰肢、美丽的容颜、欢乐的神情仿佛瑰丽的玫瑰一般。他仿佛走进一座玫瑰园中,流连欣赏她们的颜色,闻嗅着她们的芬芳。而后她们围着他跳起了舞,让肢体像蛇一样曼妙游动。在还没醒来时候,他就隐约知道这是一场梦。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的年岁与日俱增,他陪着时间一起走了一段路,时间却忽然在某个岔路口转了个弯,抛下他一个人。曾经他提起老这个字眼只是一种自谦,一种用望远镜远距离观望时候得到的庆幸自己还未老去的快乐,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在说自己老的时候带着一种不得不然的不情愿与对于时光飞逝的嗔怨。岁月坐实了他的老,仿佛化妆一般给他戴上老人的妆容,白色的胡须、多褶的眼睑、枯瘦的双手,他曾听有人说过,看一个人的年纪可以观察他的双手。他独自一个人,拄着拐杖,其实他并不是非拄拐杖不可的,但就连拐杖也是一种对世界的不满与抗议。他想用拐杖狠狠抽打这个世界,就像拍打坏掉的电视机。
和他不同,他的朋友都先后婚嫁了。有一段时间,他们用婚礼请柬密集轰炸他,他开始时候还去现场祝福他们,后来就不去了。他看到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傻笑,就像戴着面具一般。他们劝他也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他说我本身就是完整的,也许是我太过丰富,我的心大于整个宇宙,为什么要从外物中求。坐上时空的列车,他们又陆续生了孩子,有人开始出轨、有人离婚、有人再醮、有人消亡、有人转世(他听说那人的亲属在新生下的猫崽中认出了自己刚刚死去的舅舅)。一次他去庄家中吃饭,庄的小儿子很可爱,跑来跑去,玩自己的小火车,嘟嘟嘟,他将嘴嘟成圆形。李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他意识到自己看到并不是庄的小儿子,而是一段时间,是庄的生命的延续,是宇宙意志的体现。他忽然觉得小孩子未尝不是可爱的。
有人向他示爱,他说恋情虽然很好,但他不想要。他只想做一只来回游荡的闲云野鹤。她约他吃饭,在一家他喜欢的饭店,她点了他喜欢吃的菜,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吃起来并没有平日的味道。他们说了很多话,每到她暗示或明示时候他就偏转话题,就像车辆急转弯。吃过饭她邀请他去看电影,他说不去了。她又邀请他去一家通宵书店,他也拒绝了。
有一回庄说他终于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爱情逝去,夫妻的关系不过是长期互嫖,你情我愿,各得所需。但李想,虽然庄这样说,其实他的内心还是极为传统的,传统得就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照片。正是由于内心中对于传统与爱情的捍卫,所以他才说出这样不经的话,用这种激烈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不平。
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故交都去往西方极乐净土了,“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当他问起某某很长不见了时候,才听到人们说他已经不在了。就像草木的交替,他看到一群新的面孔出现在世上。他们从土中长出来,身体茁壮。他们见到他并不打招呼,他们将他归入某些可以遗忘的东西的行列。比如废弃的购物袋,行将驶离站台的列车,就要熄灭的火把。他即将成为灰烬。他可以想见那种焚化炉中冉冉飘起的青烟,在空气中回旋不久就湮没永寂。
虽说他可能在抵达家门之前时候不得不反复掏出自己的钥匙,虽说他可能在面对小孩的嬉闹时候递给他们满手的糖果,好像双手也顺势化为了糖果,虽说他要努力保持自己的独立以期不被他人怜悯甚至被认为是有家室的人但他的太过独立恰恰证明他确实是一个单身汉。然而他最终坚持了自己,他始终像一块不被玷染的珠玉,保持了自己的高贵,他就像出现在一座无名小城中引起骚动的神秘来客,其实他是一个真正的贵族,虽然可能是一个没落贵族。他是一座精神的高峰,他是一个世界的地标。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没有人能够登上去,他与自己分享朝暾、暮霭、流岚、霓虹、冰霜、雷电。他感到素淡清雅的快乐,素淡清雅到极致就是幽深苦涩,然而最让人回味悠长。此时此刻,他用佝偻的身体、苍茫的白发、风干的唇吻与死亡对峙,就像用长矛挑战风轮的堂吉诃德。他能够在弥留人世的最后一刻中骄傲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从未因为孤独而和别人在一起,从未喜欢过喜欢自己的人,从未在漫漫长夜中与时间妥协。他是从未两个字本身。回忆往事时候,他本身在发光,就像一个太阳。他毫无怨悔。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缅怀。他是为自己献身的X,是暧昧不明的暗号,是无有穷尽的无限。
他不止一次想自己老了要变回一条鱼,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游到大海中去。在一个月色清好的夜晚,华灯初上,城市中的各色灯光宛如纸灯笼一般浮出夜的水面,一条条街上闪烁着莹莹的终始未有尽头的红色光链,商铺发出天上的街市一般带有虚无梦幻色彩的璀璨的光。他看了一会外面的光影闪烁的夜景,将柔和的窗帘拉好,外面的灯光仿佛一层洇在纸上的薄薄的油。而后脱去鞋,将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下,面朝下躺在床上,将两手平平地放在两侧,丛生的皱纹仿佛鱼鳞,这样看起来就像一尾鱼。
一道流星划过天空。他的屋内很整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