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鬼又像人
你看海边有一个人。她指着海边对我说。
我没有看到。我们正在海滩边散步,带着腥味的海风丝丝缕缕地吹向我们,仿佛破烂的布条。
是前几天那个吗?
好像是,雾有些大,我也看不大清。
他正在向我们走来。
你再说一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的手攥紧了我的胳膊。
他穿着绯色夹克、藏青色休闲裤。他留着浅浅的络腮胡子。但这都不是重要的,他的脸上有明显如雪地里的马蹄印一般的孤独印记。
他现在走到了哪里。
他就在我们前面不远处,不到一百米。她压低声音说。
见鬼,我一点都看不到。也许我们要和他打个招呼。
他转身又走了。
朝哪里?
海里。
算上这次,她已经两次看到那个人了。上一次是在另一处海滩。一个相似的夜晚,就连这次的很多对话都仿佛是直接从上次复制过来的,仿佛我们是两个将台词背得烂熟的演员,正在排演一部鬼片。像上次一样,她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回走去。她走得很急,我都有些赶不上。我说,你可能太过紧张了,那可能是你的幻觉。她说不是,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人,甚至在他走近的时候她还闻到了他身上的海腥气,就和新鲜海带味道一样。她神情紧张地说。一路上她都将我的手拉得很紧,我们牵在一起的手还出了汗。
终于走到了公寓门口,她如释重负地和我说了晚安,并说以后晚上再也不出来散步了。我说有什么事尽管联系我。
回到自己的公寓,我闻了闻她残留在我手上的气息,又吻了一口。我笑了笑。海滩上哪里有什么鬼怪,那不过是我朋友的友情出演罢了。为了追求申小姐,得知她惧怕鬼神,我特意出此下策。前两次的散步只是万里长城的第一步,还得邀请她出来再散一次步才能完成整个计划。
第二天我又安抚了一回她。她反复问我你真的没有看到吗。我说没有,我又说世界上哪里会有鬼怪这种东西,都是骗人的,你难道不相信科学吗。她摇摇头说,这件事动摇了她对科学的信心。我心里有些歉疚了,我差点告诉她这只我的一个特意安排,也差点毁掉了整个计划。我咽下倾诉的欲望,说,为了证明什么都没有,我们找几个朋友结伴去一探究竟。她摇摇头,说,我再也不想去了,我想回去了,这次旅行糟糕透了,还好有你和朋友们。我说,放心吧,朋友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过了两天,她稍稍从恐惧中缓了过来,我撺掇朋友们一起在晚上去海滩散步,朋友们也一致同意,并好说歹说拉她一起去了海滩。
我们走在海边。她走在我身边。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不时飘来海鸥带着咸味的叫唤,海景蔚蓝而美丽,如同画中的美景。不知不觉中她拉紧了我的手,我想起来这是因为上次她就是在这里看到那人的。我一边走一边低声安慰着她,告诉她我们几人会保护她。她的手忽然一松,我知道那是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手握在我的手中,但既然握在了一起,就握了下去,不然被我发现自己中途才发现这一事实,那未免有些可笑了。她就是这么喜欢自尊。
大家有说有笑地走着,同伴们不断揶揄我们两人,在我倒有些得意,但申小姐就有些害羞了,她低下头,用手捻着衣衫的底襟。
又走了一段路,脚底下碾着被海水打磨得滚圆的卵石,拉着她的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但就在这时,她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我顺着她呆住不动的视线望去,原来是我雇来的人出场了。她问我们看到了吗,在我的示意下,我们都说没有看到。她惊恐极了,扑到我的怀中。我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去把他收拾一顿。她指着前面,说,就在那。我走过去,朝那人狠狠地来了一记左勾拳,那人一只手挡住,另一只手朝我的胸口袭来。我一脚将他踢开,他倒在地上,我又装模作样地在他身上乱揍一通。我边打边向她扮了个滑稽的鬼脸,好像是照相时候摆姿势一样。为了在她面前显示我的大无畏精神,我还拉他起来,问他服不服,为了防止暴露身份,他一句话也不说,我又装样子将他扁了一顿。我说,走开,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回到她身边,她还在战栗着,嘴唇已经有些乌青了,我想着要不要将一切都是假的这一事实告诉她,她忽然对我说,好像还有一个,她指着前方,我回过头看,这次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我问朋友们,他们也大摇其头。是不是因为过度惊吓而产生的幻觉呢。我后悔起来,坦白说,那些都是假的,那人是我专门请来的。她还是觳觫不已,指着前方说,真的,他在向这里走,你听。我们静静听了一会,果然听到啪嗒啪嗒的迈步声。不会是真的鬼吧。我有些紧张了,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朋友们也双股发颤。她啊地一声,大家一起逃跑。后来有一只手无形的掣着我,救命啊,我喊。因为跑得慢,她落在后面,见我被捉,急忙跑回来拉我,我让她快走,她还是跑了过来,结果我们两一起被捉到一个洞穴里面。阴气森森,有几只老鼠来回窜跳着,发出吱吱的叫声。
一个声音传来,你不是要利用我来帮你追求她吗。现在我来了,哈哈哈。笑声凌厉可怖,如同尖刀划着铁锅底。
我说,我只不过是借你的名,用的是我的朋友,并不是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不得不说,你的方法很有创意,但在我面前,还是略显笨拙。所以你弄巧成拙,把我招惹来了。
你为什么要捉我们,你留下我吧,放了她。我推她赶快离开。
因为我是鬼,是你们人的克星,我要将你们都杀掉,都变成鬼卒。侍奉我,成为我的奴仆。
你开心吗。你为什么不和人类和平相处。彼此互不打扰。
我又不是开心鬼,我是猛鬼大厦里的鬼,我不是被道士收就是祸害人,既然我在这人世,既然我还能发挥光热,我就尘缘未尽。
但你不就是人变成的吗,你为什么要毁灭自己的过去。
你太可笑了,只知道站在人的立场考虑问题,其实人是鬼变的,我只是在消灭进化不全的人而已,就像捏死一只蚂蚁。我要造新的人,不,我要毁灭人,让他们经由鬼直接变成神。
我正要说话,他扑了过来,说,废话少说,拿命来。说着张开大嘴来咬我,我往后退了几步。这时传来了朋友们的叫喊声,他们大概跑着跑着不见了我俩,就又跑回来了。鬼朝外伸出手掌,仿佛做健身操一样,洞穴被巨石合拢,光明如沙地里的水,流失得无影无踪。她紧紧抱住我,我也抱住她。她对我说,要死一起死。我感到身体哆哆嗦嗦,不知道是她的身体还是我的。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这或许是一个梦,或者是幻觉。但沉甸甸的黑暗压在我的眼睑上,我想这或许是夜半时候。但啜泣声像沙子一样塞满了我的耳朵,我试图睁开眼,发现一片纯粹的光明,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又闭起眼,用双手揉一揉。你醒来了。是申小姐的声音,她的声音如同红豆馅一样甜。我将头背过去,勉强睁开了眼睛。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难道忘了吗?我们昨天遇见鬼了。我其实是明知故问,想要看她如何应对。见她没有抱怨之声,我很有些惭愧,如果她将见鬼的过错归结于我并指责我,会让我更好受一些。但我不明白鬼就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于是我问,鬼呢。她说,在这里呢。于是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化了浓妆的戏子模样的家伙,我说这不是人吗。她笑着说,是啊。你不是想通过吓我来表现自己吗,我早就识破了你的计谋,所以也让朋友扮鬼来吓你。所以最终还是你赢了。我垂头丧气地说。不过你是怎么知道那鬼是我安排的。她说,我看出来你和朋友们的反应不大对劲,我就私下问他们。一个朋友招架不住就告诉了我。我猜那人是民子。不是他,你是绝对猜不到的,是马立。啊,我还以为他是最老实可靠的朋友了。所以你就找了朋友扮作鬼吓我。是的。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不过我早已看出来你知道我的计划了,我也知道那个鬼是你的朋友,从那只鬼中,我感到你对我的深深爱意,你为了我设置了那么好的圈套,当时还将我抱得那么紧。你讨厌,她嗔怪地说。他们搂在一起,互相寻找着对方的鼻子、眼睛、嘴巴,闻闻嗅嗅,仿佛两只依靠气味辨识同类的小狗。
这时外面传来了奇异的叫声与脚步声,有点像鬼,也有点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