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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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上没有更多的食物落下的时候，大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饥馑。人们开始怀念粮食。仿佛粮食已是久远之前的事。

最后一颗果实被一只手从松鼠洞中取出来，大地空空荡荡，像是流干眼泪的眼眶。饥饿如热带植物，茂盛生长。许多人们开始乞讨。不愿意乞讨的，走向死亡的圣殿。

他们衣着褴褛，穿着像是剪纸一般的丝丝缕缕的衣服。黄乞儿是诸多乞丐中的一个，他忍着脚痛，踉踉跄跄地走着，此外他还患了感冒，关节炎，风湿，痔疮等大大小小的疾病。他的右腿也被人打断了。他就像一台破旧的老水车，叮叮当当地晃在路上。

他一路上用拐杖支撑着向前走。随着残弱的乞丐们。像他这样的乞丐，还有许多，他们走得慢慢腾腾，像蜗牛一样。他们是全体中最为孱弱的一群，老弱病残，都无力地朝前挪动着。他们明知道要走向灭亡，但还是向前走着。

黄乞儿像其他人一样，一边走一边举起双手小幅度地挥动着说，可怜可怜我吧，给点钱吧。通过几日的练习，他知道了在什么时候用什么角度能够将自己的可怜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又恰逢其时。他揣摩行人的速度来调整自己的语速，他观察别人的神色以决定自己索要的多寡，但他也并不一味索取，如果遇到境况比自己还要可怜的人，他就一变而为施者，将自己讨来的钱或者粮食分给他们。

日子越来越艰难，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变为乞丐。原来施舍给他们东西的人，下一天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直向前走，一路乞讨度日。有时候遇到善心人，可以多吃些饭食，有时候遇上悭吝的人，只得饿一两天。黄乞儿身上的病痛更加深了他的悲剧。每移动一步都需要运用极大的如搬运巨石的力气。黄乞儿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上，像被拐杖甩了出去。一样的褴褛寒酸掩灭了男女的界限，饥饿作为死亡的媒人开始在阴阳之间选择不幸的人。

黄乞儿眼皮干涩，他吃自己的睡眠，在饥饿的时候。当没有吃食的时候，睡一觉就好了，他想。直到饥饿啃噬他的腑脏让他在夜半醒来，他就再也睡不着了，肚子咕噜咕噜地响着，仿佛冒着泡的湖水。他从露天的桥洞下爬将起来，揉揉眼睛看看模糊的天色，有气无力地走动起来。他务必要在饿死之前找到食物。听说餐馆里也没有食物了，有的服务员饿极了，竟将盘子、碗筷蘸着调料吃掉了。还有人吃木头，吃暖气管，吃水杯，吃自己的手。

人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瘦得像是一层皮紧绷在骨头上。他们成群结队地行走在街道上，发出饥饿的吟哦。如群鬼遮蔽街头，黑压压地。黄乞儿避开人群，走向人迹稀少的路，他知道自己已经羸弱到没有力气再和大家争抢食物，他必须发现一个可能的隐蔽的食物的补给点。就像南极考察队员那样做的一样。前面是一条窄窄的路，他慢慢走过去。从前的荒草已经被人薅完，路面光秃秃的，如同头发被剃尽的头颅。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乞丐边走边抓自己身上的虱子吃。他回过头，脖子里哽了一下，一阵恶心的酸水涌上来，他极力忍住了。

前面是一条瘦骨嶙峋的狗，一见到他，狗警觉起来，两只耳朵向上挺着，眼睛里露出凶恶逼人的光来。黄乞儿心里咯噔一下，他攥紧手里的拐棍，用另一只手挥舞着驱赶狗，狗朝他吠了几声，就跑开了。另一个包着红头巾的乞丐从地面捡起石头向狗掷去，狗一边跑一边吠叫着。

虽然黄乞儿走得很慢，但那人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像是一只要叮人的蚊子。他回头看了他数次，看见那人像竹棍一样瘦。他问，你怎么一直走在我后面。那人不理睬。他们继续走。他越走越担心，甚至想着那人是想要在他倒下的时候吃掉他。他的步伐本来就不稳当了，一想及此，更加踉跄了，他毫无规则地走着，像一个从来没学过走路的人。那人说，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走呢。黄乞儿说你不也是。

前面是一段铁轨，一辆火车轰轰隆隆地驶过来，大地震动着。黄乞儿满身疼痛，他盘腿坐在地上，说我们坐一坐吧。那人也坐下来。他这才注意到那人的一条裤腿空荡荡的，被火车驶过扇起的风吹得鼓胀起来。他说原来你也是瘸子啊，可你为什么没有拐杖呢。那人说我只是看起来像瘸子而已。为了验证自己的话，那人抖开自己的另一条裤腿，里面静静躺着两条腿。他问那人叫什么，那人说我就叫那人。那人又说我看到你是瘸子，就不忍心用两条腿走路了，所以我将两条腿都穿在一条裤腿里，所幸我平时喜欢穿宽大的衣服。黄乞儿说你是在模仿我吗。那人说我饿了，我们一起去找吃的吧，两个人似乎比一个人要好一些，不过也不一定。

两人又走了一路，太阳如同银盆一样耀人，两人踩着树荫，一脚轻一脚重地走。那人突然绕到一棵树后，说，蘑菇。他采了蘑菇，放在口中便吃。小心有毒，黄乞儿说。那人说生死有命，活着也没有大用，还可以将粮食留给更多的人。黄乞儿也就采来吃。两人吃完坐在树荫下歇息。过了一会，那人忽然捧腹呕吐。黄乞儿也随之呕吐起来。两人为了更好地呕吐，互相以对方为马，来回跳跃。在跳马游戏的帮助下，两人成功吐出了各自的呕吐物。呕吐殆尽，两人十分虚弱。以至于在最后一次跳马的动作中，那人从黄乞儿身上栽倒在地。黄乞儿忙问怎么样了，那人奄奄一息地说，食物太少了，我们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宁愿死去，在我死去之后，你要把我当做粮食，一路走下去。黄乞儿不舍，说，如果我们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希望那是你。那人含泪说，你是真残疾，而我是假残疾，你更符合世界的形象，你是世界的缩影，因此也更适合活下来。说完就用剑自刎而死。黄乞儿含着泪钻木取火，捧来一汪水烹煮从那人身上切下的一条胳膊。肉香味很快引来了一大群人与狗，他们猛烈地扑过来，将肉分食干净。黄乞儿则将一只狗打死，加以烤炙后吃了许多狗肉，长了些微力气。一些人因为吃肉太多而肚腹鼓胀而死。他又将狗肉制成肉干带在身上。向前走去。

他走到大泽的时候，在水面上看到了那人的影子。那人用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他将一些狗肉倒进水中分给那人。肉咕咕咚咚掉进水中，进入那人肚中。那人从水面跃出。黄乞儿惊奇不已，那人说，我是在水面复活的。你的肉我一口都没吃，黄乞儿说。那人说，你宁愿吃狗也不愿意吃我，这让我很伤心。黄乞儿忙说，不是这样的，我不忍心吃你的肉。那人说好了，我就不计较了。

两人又向前走去。黄乞儿说，可是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难道真有一个和这个世界不同的富足美好的世界吗。那人说，有的，就在前面，只要我们不放弃地走下去。黄乞儿说，有时候我总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我觉得哪一条路都不为我所有，它们都弃我而去，在世界各地上分叉，又聚合，却始终没有我的影子。那人说，可是你毕竟在路上不是吗，虽然你有时候会忽视这一点。就像农民在收割时会忘记麦田。黄乞儿点点头。他说，为了让我们忘记自己的路，或者说更清楚自己正在走的路，我们拿出一些乞丐的样子吧。那人知道他是在说乞丐是值得尊敬的，于是他即刻就哀恳说，求你给我一点饭吃，我已经三天四夜没有吃饭了，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他边说边抹着眼泪，连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言辞所打动了。黄乞儿也低声下气地说，我不要整齐的菜肴，只要有一些残羹剩饭就会让我高兴不已。两人一齐向着天空恳求。伸出双手，跳起舞，像原始人一样，虔诚而又热烈，赢得上天的欢心。

在他们晚上入睡之前，飞下一只鸽子，他们一伸手就抓住了它，吃掉了这来自天空的馈赠。为了感谢天空，在吃完鸽子肉之后，他们将鸽子的骨头拼合在一起，还有带着雪白羽毛的翅膀。鸽子抖擞翅膀，飞上云霄，发出咕咕的声响。他们望空礼拜。

因为吃得很饱，没有饥饿的煎迫，所以他们早早就睡着了。

他们是被火热醒的。当他们梦到自己口干舌燥却喝不到一口水的时候，他们就下定决心摆脱梦境。但他们一睁眼，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铁棒上，架在火上烤。几个毛发很长的野人正睡在一边。黄乞儿忍着疼，将绳子扭向火焰的方向，不一会儿，绳子被火烤断，黄乞儿抓住铁棒，跳到一边去，他将那人也解下来。两人一齐逃跑。但那人在逃跑的时候，不小心踢倒了一个铜壶，一个野人惊醒过来，他刚要喊叫，黄乞儿用一只飞镖射穿他的嘴，使其说不出话来。两人乘机逃走。

两人来到一座废弃的楼房下。楼房的门窗紧闭，一层的几间里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堆叠在一起的桌椅，像是一栋教学楼。从里面似乎还可以听见朗朗的读书声。我们除了祈求食物，还可以乞求知识吗，那人问。两人便站在外面，向着门乞讨。忽地，门开了。两人悄悄地走进去，他们似乎害怕扰乱课堂秩序。两人坐在后面的地上，从地上拾起两本书看起来，两人看得入了迷，那人咂着嘴，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东西。知识使他们身上充满了力量，仿佛长了翅膀，他们不再感到饥饿与困倦。他们一连看了五天五夜，黄乞儿突然抬起头问，我们是不是应该吃饭了。那人说，我们不正在吃吗。黄乞儿说是的，我们在吃精神食粮。我从来没想过吃书竟然能够抵挡饥饿，比睡眠还有用。那人说可我有一些渴了，渴是食粮不能消解的。

两人走出来，继续向前走，这时天空上掉下一只大象，砰地一声，宛如平地一声雷。他们也被震起来，跳坐在大象上，大象像着了魔一样开始狂奔。那人吓得将身伏倒，牢牢抓住大象的脊背。黄乞儿的心也一直往外跳，但他还没有忘记安慰那人，说，大质量的物体必然在速度上惊人。

大象没有底止地跑啊跑，那人与黄乞儿历尽颠簸，大地向后退去。无边的大象奔驰在无边的路上。大象的四蹄逐渐成为天柱，它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无边。象背便成为天。那人与黄乞儿匍匐在象背上，见四周宽广起来，先是四处爬动一回，而后站起来飞跑起来。

一座楼阁矗立在不远处，两人来到这里，见几处雕梁画栋，殿宇楼阁，一阁子壁上贴着几幅画，画上美女窈窕动人，呼之欲出。两人登上阁子，远望四周，风景秀丽，草木含情。一棵高大的桃树从楼阁一边伸进枝条，沉甸甸的桃子压着枝条，宛如一低垂的手臂。两人抓住树枝，摘下桃子吃了。立即容光焕发，宛若仙人。两仙女从壁上走下，在二人面前翩跹舞蹈，环珮齐鸣，粉裾飘香。黄乞儿说，我们不是在做梦吧。那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在做梦。我看不像是真的。黄乞儿打了个哈欠，发现自己躺在废弃的楼房下，旁边坐着那人。那人用手拍着黄乞儿说，你做了什么梦，还说了几句梦话。黄乞儿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说我也忘记了。那人说我还见你露出了少见的微笑，你的牙齿还噙着白灿灿的光。看来我们只有在梦里才能快活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