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梳篦城

那年孟春，应邀去常州。入夜，面对雨骤风疏、池塘蛙鸣，我忽有落寞感。于是披衣而起，泡上一杯“天目翠芽”，临窗夜读常州史料。时有清润之风，轻撩窗纱，时有竹丛簌簌，舒缓道情。

忽然，我看到酒店所赠的桃木梳。 常州作为长江文明与吴文化发祥地之一，最独特的文化标签，便是梳篦。1500余年前，当第一柄梳篦，在豪门靓女的秀发上“试梳”之后，迅即花开遍地。人们在使用时，多有同感——这次第，岂一个爽字了得！

当曙色隐现，窗外如烟丝雨漫空飘摇。我撑伞推门，走入深巷。碎石铺就的小路，清润宁静、雨点闪动，像在延伸一段历史。路边，有一家开门迎客的早餐店，诱人香气，多类小吃，似乎化解我几分怅然。我点了常州特色小吃——马蹄酥、酒酿元宵。早餐用好，食客已开始增多。我走出深巷来到运河之畔，几经迂回，找到远近闻名、历经千古、形态翻新的梳篦巷。

早已不见往年的店铺林立。早已失去旧时的沙沙制作声。一座门楼下，白发老人在品茶看雨。手中有一梳一篦，无论是形状、配饰还是色调，都凸显高价值。我上前搭讪，老人笑脸作答。一问一答之间，虽有口音阻隔，但依稀能听懂。原来，老人是常州屈指可数的梳篦藏家。遗憾的是，老人投资复原的“梳篦珍品阁”正在装修，我无缘进入观览。

听老人说，唐代女子喜插梳、喜插篦。北宋以来，梳篦材质日趋贵重，金银栉具相当流行。宋代妇女插梳比美成为时尚，如痴如醉。东坡曾有“山人醉后铁冠落，溪女笑时银栉低”的诗句。元代，常州梳篦从运河经长江出海，随着水上丝绸之路传到海外。

何为“梳”？一面有齿、一面为“背”。何为“篦”，双面有齿、中间为手握之处。前者为梳理发型之用，后者为清理头屑之用。老人说起常州的“宫梳名篦”，叹息连连，说眼下世人大多了解梳子，对篦子却鲜为人知。制作梳子的企业，仅存二三，已很少有人提及篦子！

与老人道别后，我继续探寻梳篦遗踪，但一无所获。在急功近利、物欲横流、心浮气躁，虚拟空间凌驾实体之上的当下，传统梳篦技艺的传承难觅踪迹。没有多少人肯为制作一把材质珍贵、工艺精美的梳篦耗费大把时光。 茫然之余，我沿着运河，走进东坡公园。

此景点，原名“舣舟亭公园”。怪石嶙峋、泉声如诉。一座假山下，东坡洗砚池十分醒目。砚池呈椭圆形，水清可当镜。从解说牌上看，砚池是从东坡居住地移来的。遥想当年，东坡居士或许与我相似——晨起之后，习惯用木梳“醒脑”，而后，缕缕茶香与涌动的文字相伴相随。那支饱蘸浓墨的如椽巨笔，在这方砚池里不知清洗过多少遍。我试着把头贴近水面，企盼还能嗅到几许墨香……

遥想当年，屡遭权臣排挤、打压、在宦海沉浮之间身心疲惫的苏轼，曾上书《乞常州居住表》，想在常州买田造宅，在飘泊无定时寻一处安身之所，未能如愿。直到年迈的苏轼流放海南，获赦之后走入常州，在“顾塘桥”北岸借得“孙氏住宅数间暂居”。而今，一代名人故居虽几易其主，藤花旧馆遗址尚存。我想起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中“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之句，心潮起伏，泪眼模糊。

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世上有几人能超脱这等苦涩？苏轼在“梳篦之城”弥留之际，会不会手握为爱妻选购的精美木梳呢？

记得当日，我在舣舟亭停留很久，浮想联翩。梳也罢，篦也罢，无论多么精美多么高档，也不过是翻动万根烦恼丝。其实，自然生成的美发，无须刻意梳理。一旦青春不再，一旦老弱病残，即便是金梳玉篦，也失去意义。古诗中的'’发少嫌梳丽，衰颜恨镜明'’或许也有此喻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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