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57章)
第57章 重返长安 道观长谈
在阔别长安八年后,王维又回到了这座举世无双的雄城。
大明宫气宇轩昂的重檐飞角依旧,曲江池畔绰约多姿的亭台楼榭依旧,东市西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依旧。只是,八年前离开长安时,他的马背上坐着两个人,如今回到长安,却只有他孤身一人了……
王维骑着枣红骏马,走在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顿觉物是人非。
当他站在道政坊的宅子门口时,心里更是一阵刺痛。
“大哥,这座宅子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王缙牵过王维手中的马,站在王维身后道。
八年前,王维远赴济州,王缙曾在此住了两年。后来,王缙拜官娶妻,就在附近置办了宅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一直空着,仿佛无论经历多少岁月变迁,都一直在等候主人归来。
王维迟疑片刻后,才伸手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了他当年亲手种下的石榴树。
八年前,榴花似火,一个美丽的女子在石榴树下巧笑嫣然,白皙的脸庞绽放着如花笑颜。
如今,八年过去了,石榴树的枝干愈发挺拔,枝叶愈发繁密,但那美丽的女子却再也不会出现在石榴树了……
王维怔怔地站在石榴树下,遥想当年璎珞假扮少年来长安看他时的情景,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长安依旧,道政坊依旧,宅子依旧,唯独这座宅子的女主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哥,一路劳顿,快进屋歇歇吧。若有什么不周全的,我马上着人去办。”看着王维眼角闪烁的泪光,王缙心知大哥定是睹物思人了,只好拿其他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夏卿,我想一个人静静。”王维颓然跌坐在窗前的高凳上,眼底是无尽的悲凉。
王缙叹了口气,嘱咐了看门的老丈几句后,就掩上院门,悄然离去。他知道,大哥此时需要的不是旁人的安慰,而是和他心中的爱人安静地独处。
不过,这样安静的独处,几天后就被一封来自玉真观的帖子打破了。帖子上写着“王摩诘亲启”字样。
其实,自从得知崔璎珞难产去世的消息后,玉真公主就一直留意着王维的行踪。
她听说他千里扶棺,护送妻子灵柩回蒲州下葬;她听说他一直久居蒲州,似乎还生了一场大病。多少个夜晚,她捧起《道德经》,却看不进一个字。《道德经》有云:“孰能浊以澄?静之徐清。”可是,因为王维,她的内心何曾真正平静过?
莫非他就这样一直留在蒲州了?莫非他再也不回长安了?莫非……?无数念头纷纷扰扰涌上心头,让她再也静不下心来。
因此,当她听说王维和他弟弟王缙一起回到长安时,惊喜之情无以复加。
八年前,因为崔璎珞,他拒她于千里之外。八年后,崔璎珞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幼女莲儿,而莲儿恰好是她的义女。这世上,再没有哪个女子能比她更适合成为他的妻子了吧?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摩诘,你我曾经擦肩而过,一番兜兜转转后,终于又重逢了,这难道不是天意么?”玉真公主沉寂了多年的心,再次“怦怦”跳了起来。
王维收到玉真公主的帖子时,王缙也在一旁。王缙并不清楚大哥和玉真公主之间的那些往事,只知道大哥当年状元及第时,玉真公主对大哥有知遇之恩。
他心头一喜:“大哥,玉真公主向来赏识你,她若愿意举荐你入朝为官,那就再好不过了。”
王维摇了摇头,脸上并没有王缙以为该有的喜色,淡然道:“夏卿,大哥这辈子,恐怕不会再入朝为官了。”
“大哥,当今乃太平盛世,圣上求贤若渴,正是需要用人之时。你不必灰心,是金子定会发光的。”
王维叹了口气,知道王缙是会错了意,却也无意解释:“夏卿,笼鸡有食汤刀近,野鹤无粮天地宽,大哥当一介书生,不也挺好么?”
“大哥,话是如此说,只是对你来说,未免可惜了,你何不……”
不待王缙再说下去,王维便挥了挥手,打断了他:“这些事往后再议吧,来日方长。”
“也好,大哥,我不扰你了。待会用膳时,我再来叫你。”从小到大,王缙都特别崇拜王维。在他看来,大哥的话,不管是对是错,都是该听的。
待王缙掩上房门离去后,王维才翻开帖子,只见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两行字:“摩诘,三年不见,安否?如若有暇,盼来玉真观一叙。”
和她当年赠予的《道德经》一样,她的字清雅柔美,却又透着端严韧劲。字如其人,这不正是公主的性格么?
王维自嘲地叹了口气。其实,此次决定重回长安时,他就想到了,他回长安后必须面对的一个人,就是玉真公主。
直觉告诉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公主仍对他有情。如果公主再次开口说想和他在一起,他该怎么办?
他明白,这一次,他将会比八年前更难拒绝她。八年前,他可以告诉公主,他已有婚约在身,不能娶她。但如今,他已孑然一身,还能用这个理由拒绝吗?如果他告诉她,他一生只爱璎珞一个,不会再娶任何女子,她会相信吗?
看着窗外暗沉的天空,他叹了口气,心情也像这天空般,沉甸甸的。
这日,连日来的阴霾终于放晴,王维身穿一件半旧的圆领夹袍,赴玉真公主之约。
上一回来玉真观,是726年初夏。那一回,霍国公主送莲儿一块美玉,他回济州后,将美玉交给璎珞。璎珞说,这是公主赏赐的厚礼,须让莲儿日日戴着才好,保佑莲儿一生平安……
这样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便到了玉真观。王维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后,才上前轻叩门环。不一会儿,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客客气气将他引了进去。
此时,玉真公主正靠在便榻上,手中拿起一卷《登真隐诀》,读了几行又放下了。
“帖子已经送出三日了,怎么还不见他的身影?莫非……”玉真公主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
忽然,屋外传来清风清脆的通报声:“启禀公主,王大人求见。”
“啊!他终于来了!”清风话音刚落,玉真公主就“霍”地站了起来,拿起案几上的拂尘,强压住心头的激荡,快步迎了出去。
王维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春日和煦,春光明媚,将他的面孔映照得分外明亮。
“摩诘,你来了。”任谁都听得出,这一声“你来了”里,透着多少惊喜。
王维俯下身子,向公主深深行了一礼:“在下拜见公主。”
“这是道观,不是朝堂,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拘礼?快请坐吧。”玉真公主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嘴角掠过一抹笑意。
这抹笑意里,是她对王维一如既往的欣赏。
她认识他整整十年了。眼前这个身穿最朴素的圆领夹袍的男子,已近而立之年,依然身姿挺拔、温润如玉,一如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哦,不,他通身上下的气度,甚至比十年前愈发高华。
“多谢公主抬爱。君臣有别,在下不敢越矩。”王维再次抱了抱拳,依言落座。
早有道童奉上好茶。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彼此不由有些尴尬。
“摩诘,莲儿还好吧?可怜她如此年幼,却失去了娘亲,唉。”还是玉真公主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闷,用指尖轻轻捋了捋细滑的拂尘须子,柔声问道。
王维放下茶盏,缓缓开口道:“多谢公主挂念。拙荆去岁离世后,在下自顾无暇,便将莲儿送至定州外祖家中。前些日子,在下随家弟来到长安,想着等安顿好后,再将莲儿接来长安。待莲儿来长安后,如若公主不弃,在下定带莲儿来拜见公主。”
王维这不疾不徐的声音里,似乎辨不出喜怒哀乐。玉真公主在心中叹了口气,低头抿了口茶后,意味深长地笑道:“自然不弃。摩诘,你忘了么?我可是莲儿的义母哦!”
说到“义母”二字时,玉真公主有意无意稍稍加重了语气。王维哪里会听不出来,但他依然恭谨道:“公主收莲儿为义女,实乃莲儿的造化。还请公主多多提点,在下不胜感激。”
看来王维是铁定了心要一路恭谨下去了。玉真公主嘴角掠过一丝苦笑,索性换了一个话题:“摩诘,此次回京,不知有何打算?”
“启禀公主,在下此次回京,是想拜访一位高僧。”
“哦?能让你前往拜访的,不知是哪位大德高僧?”
聊到佛学,王维原本紧绷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便絮絮说了下去。玉真公主一边凝神细听,一边暗自思忖,他难道没有入仕的打算?还是不好意思主动提及?在心中斟酌一二后,忍不住开口道:“摩诘,前年致仕的张相,去年又被圣上请回来担任集贤院学士,今年更是接替源乾曜担任尚书左丞。听说因修撰《谒陵仪注》有功,还加封开府仪同三司。你想,张相尚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正当壮年,怎么反而无意仕途了?”
“启禀公主,在下和张相,不可同日而语。”王维顿了顿,目光移向屋外,声音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在下八年前因'黄狮子舞事件’贬离京城,三年前辞去济州司仓参军一职,闲居淇上。往后余生,在下心中所愿,只是修禅悟道、书画自娱罢了。”
“摩诘此言差矣。人生在世,孰能无过?从前的事情何必一直放在心上?你若有心入仕,我愿举荐你到集贤院。听说张相正在主持编撰《六典》,卷帙浩繁,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
王维虽无心入仕,但听到“集贤院”和“编撰《六典》”时,心里倒是一动。
集贤院集聚了一批有学之士,皆是饱读经史、学富五车之人。若是能在集贤院做事,倒也遂了平生所愿。不过,如果让玉真公主举荐,他将又欠她一个人情,而他,实在不愿再欠她什么了……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淡然笑道:“在下乃有过之人,不愿拖累公主,至于前程么,顺其自然便是。”
玉真公主看了王维一眼,叹了口气道:“摩诘,你如此年轻,切莫如此灰心。前面的路还长的很,你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莲儿考虑不是?”
不待王维回答,她又娓娓说了下去:“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倒觉得,伯乐常有,而千里马却是可遇不可求。不过,即便遇见了,也需千里马领情才是,否则,伯乐也无可奈何,你说呢?”
玉真公主话里话外的意思,王维何曾不明白?但说多错多,言多必失,他低头思忖片刻后,字斟句酌道:“人生际遇,瞬息万变。纵然在下生性愚钝,但在经历了丧父、丧妻、丧子之痛后,却也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公主远离尘世多年,定比在下有更多领悟,往后还请公主多多赐教。”
王维这番话,明面上在谈人生感悟,实则暗暗透露,他已远离红尘、波澜不惊。一句“公主远离尘世多年”,更是以退为进,让公主心中纵有再多想法,一时之间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番心思急转后,玉真公主悠然问道:“摩诘过谦了。恕我冒昧问一句,方才你说欲拜道光禅师为师,潜心研习佛法,可是因为……?”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下去,“可是因为崔氏去世后,你已看破红尘?”
见玉真公主如此相问,王维心中倒是不防,决定坦然相告:“启禀公主,在下母亲信奉佛法,以禅诵为事,拜在大照禅师门下已近二十年。在下自年幼起,便随母亲诵读佛经,倒也耳濡目染。拙荆离世后,在下一度了无生趣,想随拙荆一起离去……在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里,是佛经伴我走了过来。因此,往后余生,在下决定潜心礼佛,若能领悟一二,便是在下的缘法。”
玉真公主万万没有想到,她这一问竟让王维在她面前如此直接表达了对崔氏生死不渝的爱,这让她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话愈发难以启齿,只好讪讪地笑了笑,转了话题道:“唔,原来你是家学渊源。其实,认真论起来,佛道本就相通。话说大慈恩寺住持玄奘法师不仅精通《律藏》《经藏》《论藏》,人称'三藏法师’,还将《道德经》翻译成了梵文,泽被四方。大照禅师是禅宗六祖神秀禅师的嫡传高足弟子,道光禅师是五台山宝鉴禅师嫡传弟子,两位禅师都道行极深。你禀赋本就异于常人,若有大德高僧加以指点,假以时日,必定大有精进,今后欢迎常来玉真观切磋琢磨。”
“多谢公主抬爱,在下定潜心研习佛法,以求有所进益。”听了玉真公主方才对佛教如数家珍的一番话,王维心里暗暗佩服,不由抱了抱拳。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王维正想拜辞而去时,忽然听到玉真公主轻轻咳了一声:“摩诘,多年不曾听你弹琵琶了,那曲《郁轮袍》,我还一直记得,今日重逢,不知能否再听你弹奏一曲?”
玉真公主话音刚落,道童清风便将一把上好琵琶恭恭敬敬送到王维面前。王维不由“咯噔”了一下,心头猛然想起十年前第一次为公主弹奏《郁轮袍》的情景。
“公主让我再弹一曲琵琶,是否另有深意?弹琵琶事小,但背后的深意却需掂量。如果公主是指再续前缘,那么,这琵琶无论如何是不能弹的了……”王维心思急转,他该如何拒绝,才能既不伤公主脸面,又不给公主希望?
“摩诘,你怎么了?”见王维迟迟不接琵琶,玉真公主心头一沉,柔声问道。
“启禀公主,实不相瞒,拙荆离世后,在下曾在心中承诺,三年之内,不食肉,不衣彩,不抚琴……如今拙荆离世尚不足一年,请恕在下不能从命,还请公主成全。”
王维这番话,落在公主耳里,无不像扎针般刺心。自古以来,哪有丈夫为妻子守丧三年的道理?摩诘啊摩诘,你明知我的心意,却故意告诉我你对妻子的深情,你这不是存心拒绝么?
玉真公主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去,半晌才似笑非笑道:“摩诘,你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如此说来,让你弹奏琵琶,倒是我唐突了。你既如此说了,我焉有不成全之理?”
“多谢公主成全。在下已叨扰公主多时,如果没有他事,在下这便拜辞了。”说着,便俯下身子,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他这是要给这次重逢划上一个句号了么?玉真公主抬起头来,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他自始至终波澜不惊的脸,却终究叹了口气,淡然一笑:“好,你多保重。”
“多谢公主。”王维点了点头,转过身子,大步离去。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玉真公主的双肩无力地垂了下去,一脸自嘲地笑了笑:“持盈啊持盈,在他面前,你怎么总是低到尘埃里?他只消三言两语,便让你满腹话语无处可说,到头来,只能无可奈何。”怔了半晌后,玉真公主缓缓站了起来,看着王维远去的方向,喃喃自语道:“摩诘,我希望你明白,我处处让步,不是因为我怕你,而只是因为,我依然爱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