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方寸间:陈世五藏书票创作中的“家”
亲情方寸间:陈世五藏书票创作中的“家”
撰文/陈篁
由于对书画的爱好,闲来习惯看书、读帖、翻画册,消磨不少时光,带来好心情。这两天我又翻看大伯陈世五先生的藏书票,细细品读,感慨良多,故乡的山水,亲人的容颜浮现眼前。前几天与徐波兄电话聊天,他至今依然记得1982年夏天我们去我大伯家的好多细节。当时我们刚大学毕业,在等待分配的烦躁与不安中,四处寻求精神慰藉,于是,我邀徐波去大伯家看他近期在西藏的写生画作。大伯家住成都西郊犀浦乡下,距离市区大伯上班的四川人民出版社大概20公里,我们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才到。徐兄回忆说,那天在大伯家,我们算是收获满满,首先是蓝天白云,竹林茅舍,溪水潺潺,纯乡村的景色令人愉悦。再就是大伯拿出几十幅西藏写生画,一边展示,一边讲解,把我们带入迷人的艺术境界之中。当然,临走时的情景也令徐兄印象深刻。我们快要走的时候大伯母让女儿碌碌在房后自留地拔了两把新鲜青黄豆装进我们的自行车篮子里,大伯打趣说:你们今天收获大喔,看了两个画展(指西藏、四川阿坝两处的写生作品),碌碌还给你们一捆毛豆。说话间,大伯回过头温情地望着他的女儿,顺着他的眼神,我们才看到站在田垄上衣着朴实的碌碌。多少年来,我一直忘不了告别时大伯爽朗的笑声,还有碌碌那双羞涩的亮眼睛。
徐波摄影:川西乡村有竹林盘环绕的院落
大伯的家庭很特殊,照当年的说法就是工农结合的家庭。大伯母是地道的农民,一口纯正的郫县口音。1958年,大伯结婚后,全家一直住在犀浦乡下。大伯育有一儿一女,全家四口人基本靠他一人的工资维持,生活相当清苦。尽管如此,大伯对农民的生活,对竹林盘中的几间茅舍,对家人充满了感情。每次去他家里,我都发现竹林盘围着的泥土院子总是扫得干干净净,院子中间经常放着一小木桌,一小竹椅,木桌上总有几本书和一幅老花镜,有时还有一小酒杯和一小碟炒黄豆。逢年过节,大伯会裁一些彩色小纸条贴在院子边的竹竿上,为小家增添一些喜庆气。直到1985年,大伯所在出版社为他在市区分得一套房子,并把大伯母的户口迁到市区,一家人才离开了郫县犀浦乡下的老家。但是,搬迁进城的大伯还是忘不了乡坝头的竹林茅舍,经常会念叨在农村的时光,时不时与大伯母骑车去成都周边农村转转,说是不习惯都市的嘈杂和喧嚣。犀浦乡下对大伯有特殊意义,那里有带给他艺术灵感的大自然,有家的温情和甜蜜,有对他早逝的女儿思念。从大伯的藏书票中我能追寻到他的内心深处,感受到他的欢笑,他的痛苦,他那厚重如山的爱!
图1
《HOME MY SWEET HOME》(图1)是大伯世五先生比较早的一幅以家为主题的藏书票。这枚书票明亮阳光,充满了春天的喜气和热闹的氛围。房子周围是盛开的桃花,两只小鸟在屋顶嘻闹。书票原版上刻印的英文是“HOME,SWEET HOME”,后来,大伯又专门用铅笔在SWEET前面加上了“MY”,充分说明“家”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充满了温情和对乡下小家的不舍与怀念。
陈篁水彩画,70年代的郫县犀浦乡下
陈篁水彩画,70年代世五先生家附近
大伯在犀浦的家是一座典型的川西农家院落,位于开阔的田野中间,房前屋后是竹林和树木,叫做林盘。这种川西农家院落的屋后一般栽种高大乔木和成片的竹林,房前则种果木和花草。高大乔木和竹林可为房屋遮风避雨,枯枝落叶也是烧柴,果木花草则是为美化居住环境。大伯的小院也大致是这种格局,院中两三间房屋,一半是麦草苫盖的草房,一半是小青瓦盖的土墙瓦房,屋檐不高,个子稍高一点的人进出都得小心碰头。房子正门前的院坝种有几株桃树,旁边还有一些芭蕉树,秋天的时候,大伯也会在院子里种些菊花。矮小的竹篱外是一条不足一米宽的田间小溪,清澈见底,环绕竹林盘,小溪往外就是大片稻田。
图2
大伯创作的一枚叫《邻居》的藏书票(图2),刻画了几棵竹子,高高的竹子与嫩小的竹笋相依相伴,显然是用与他们全家人朝夕相处的竹子来象征他心目中家人亲情。画面全用绿色,再施以简单写意的寥寥数笔黑色线条勾画竹的轮廓,轻松自然,大有左思“篁筱怀风”之趣。大伯用铅笔在这枚书票上注明“邻居”,以及创作时间:1990.10.18。这枚颇为写意的藏书票也让我想起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与竹为邻的胸怀。当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缺油荤,少蛋白的时代,恐怕普通百姓是难以说出“宁可食无肉”的。
图3
1989年12月,大伯又创作了一枚以家为题材的藏书票(图3)。这枚书票作品全然没有前面那枚光明清新的欢快气氛,代之以深蓝色和黑色为主。刻画出黑夜中的天空和农家小屋。唯一让人感到宽慰的是窗口的暖黄色灯光,透露出家庭的温暖。大伯特意在天空中画了几颗闪烁的星星,给人以想念和盼望的感觉。这枚藏书票上依然留有“HOME ,SWEET HOME”几个英文字,并标明“1964-1985”,这正好是大伯在犀浦乡下老宅居住的那个时间段。迁离乡村的他怀念乡下,忘不了乡下那个温暖的家,还有早逝的亲人。大伯在这枚书票上用铅笔留言:“为忆逝者作”。由此可以看出,在他温暖的“家”里,他那早逝的女儿占多么重要的位置。
大伯每次讲起他的女儿陈碌,总是很动感情。大伯眼中的碌碌具有川西农家女的所有好品质,碌碌勤快,节俭,懂事,言语不多,却很体贴人。碌碌很早就跟着妈妈下地干农活,碌碌聪慧,尽管受教育程度不高,却能欣赏理解大伯的画作。但是,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碌碌得了红斑狼疮,一种难以治愈的免疫性疾病。由于当时对这种病的认识不足,加之经济困难,碌碌的病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和控制,以至于年仅24岁的碌碌于1986年过早去世。碌碌的去世对大伯的打击很大,大概失去女儿三年后,大伯罹患癌症,在与病魔搏斗两年多以后,大伯也于1992年离开了人世,其时大伯也就68岁。我父亲说起大伯的患病和去世,认为那是与碌碌的过早离世给他带来的精神打击有关。
图4
大伯在碌碌去世后,制作了多枚藏书票来表达对女儿的思念,其中一枚以红黑两种颜色构成的流星图案(图4)的藏书票令人印象深刻,也最能反映大伯的丧女之痛,以及对女儿炽烈的怀念之情。一颗黑色的流星在火红的背景下急速陨落,流星和长长的尾巴似乎正从画外扎进画面,红色背景留下的飞白强化了流星陨落的速度,给人以无声胜有声的诉说之感。画面上有黑色拼音字“CHEN LU”(即陈碌),又用红色写出“1962-1986”字样,是女儿的生卒时间。色彩、构图简单明确,方寸之间表达出大伯胸中迸发的情感,实在是艺术与情感交融的典范之作。
图5
大伯还有一枚构思巧妙的藏书票我不能不提一下(图5),这是一枚以火柴为题材的藏书票。与前文介绍过的《笔》一样题材简单。两根没有燃烧过的火柴与四根燃烧了一部分的火柴交织摆放,形象写实,仿佛使人还能感觉到火柴棍燃烧后的温度和燃烧时正在萎缩变形的动态,实在是妙作。书票上没有其它文字提示,大伯仅用铅笔写下“9.10”,是指创作时间是1988年9月10日。由于大伯创作过“笔”、“钥匙”等类似构图的作品,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把这枚书票理解为没什么特殊含义的生活写实作品。最近,一朋友看了这枚书票,告诉我,这枚书票应该也是为纪念女儿陈碌而作的。朋友说,由四根燃过的火柴和两根没有燃烧过的火柴暗示了二十四的数,燃烧过的火柴暗示了生命的消失。听了朋友的解释,我似有所悟,难怪这枚书票与其它几枚纪念女儿的书票同一时间创作。在折服于大伯的艺术构思之巧妙,造型之简洁准确的同时,我更为大伯对女儿的深厚感情所感动。
图6
图7
我见到大伯创作最早一枚纪念女儿的书票是一枚以蜡烛和花构图的藏书票(图6)。三支蜡烛在画面中间,蜡烛两边有三枝淡淡的小花,右边小花下面用拼音和阿拉伯数字写有碌碌的名字和生卒时间:“LULU 1962--1986”,左边小花下印有“1988.9.12”的字样。起初我猜测“1988.9.12”是创作日期。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反复翻检了我能见到的大伯创作的所有藏书票,仅有另外一枚刻印了一个具体日期,这就是我之前在公号“锦里春风故人”推送的《再说陈世五藏书票的“意趣”》一文中命名为《青春之一》(图7)的藏书票。仔细一看《青春之一》上面刻印的日期:1986. 9. 12。同样的“9月12日”让我心里一惊,这个日子不是用铅笔写在画边,而是作为创作内容,刻版印在画面上的,它显然不是创作日期,是一个对大伯非常特殊的日子。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要以另外一种心情和思路来理解和诠释这枚曾经被我称作《青春之一》的藏书票作品了。
看过大伯的藏书票,久久地望着窗外,我在广东求学、工作,迄今已三十多年了,纵说心安在岭南,蜀中月明梦中看,魂牵梦绕啊!忘不了啊,忘不了大伯言谈间爽朗的笑声;忘不了啊,忘不了碌碌羞涩的亮眼睛,她的叹息有如白色的雏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