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 | 柔软丽江

文 &图 / 湛蓝

经历过一段换客栈的曲折之后,终于迎来了又一村。

我带着未知,去拜访这座令无数人迷失的古城。

清晨,从树影娑婆的巷子一路向北,一直走到店铺林立的四方街。一路上,几乎没拍过照,顿觉有些失望。见很多人围在一栋纳西建筑前,我走近看,是一个石碑。石碑上刻有文字,原来丽江古城的纳西名称叫“巩本知”。“巩本”即仓廪,“知”乃集市,曾是仓廪集散之地,在茶马古道上。四方街即是茶马古道上一个重要的枢纽站,明清以来商贾云集,多个民族在此交汇生息。因而,至今葆有茶马互市的生态,它的商业气息与生俱来。巷子里店铺林立,鲜花饼,茶叶店,火腿店,食店,服饰店,香铺和客栈挤挤挨挨,可想见昔日繁华。

初踏入古城至今,发现除了邮政揽件的人力三轮之外,没有车马。走在角砾岩铺砌的小巷,让习惯在大都市密集的交通信号灯中转换的神经嚯地松懈下来。但凡没有车马的地方,都像无形中有一双手把时间的指针拨慢过。丽江的慢似与古城名字来源有某种暗合。古城名称来源据说是因为丽江世袭统治者姓木,筑城势必如木字加框而成“困”字之故。身在丽江,仍在尘世,那温吞的氛围让人可以暂时对现实不予理会,甘愿囿于“花花”世界。我想,这该是丽江能让人摒弃繁华三千,停驻的原因之一吧。

我独自在古城晃荡。最早,没有时间概念,没有等待的人,没有等我的人,也没有强烈的目的性,走到哪儿算哪儿,只要天黑前能走回客栈即可。到了大水车景区,可听闻尘世的车水马龙,知晓到了古城的北边界,我便倒回去。既不想原路返回,但又要回到原地。

思忖前日从西门进的城,于是决定向东绕回客栈。

没有同伴,所有的心思都付与眼前的风景,沿路行行摄摄。古城没有大街,没有高层建筑,只有小巷和木质建筑,但鲜有地标建筑。我意识到迷路了的时候,蓦然看见观景台,竟像遇到故人一样从心底涌起一阵熟悉的悸动。因从大理到丽江之前,驴友朋友圈展示过一组古城全景的照片,照片上的观景台如一面平静的湖水,蓝得清澈而宁静。真是“不用问如何。人间巧更多”。事实上,在丽江的三天,古城街道经络的曲折和幽静,让我这个路痴每次出去都迷路。那感觉是极妙的,百转千回后,蓦然回首,又发现要找的地方就在灯火阑珊处。

那即是古城街道布局的妙处,经络曲折、幽静、仄窄又通达。古城的巷道,不受中原传统建筑或对称或九经九纬格局的拘囿,那种自发性的建筑形式,它的存在为人类城市建设史的研究、人类民族发展史的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城中无规矩的道路网,亦无森严的城墙,除了出入古城时会刷脸卡之外,让人感觉不胜自在。我背着双肩包,漫不经意行走了两个小时之后,一切尚好,惟脚掌在角砾岩铺砌的路上恪得生疼,费脚力的程度,情如在山城重庆行路一般。

回程,一半漫无目的,一半又开始有意识注意沿途的街名和特点。人一旦上心,便能发现隐于细节中的妙趣。

身边熙熙攘攘的行人,表情轻松且充满喜悦,一副温吞吞的散淡样子。我也没有必须要做的事,走走停停,真正沉潜下来,幡然发现古城步步皆成景,处处都上镜。行人流连其间,拍照,饮食,赏花,听水流,晒太阳,不赶不急。

一路来回,古城鳞次栉比的店铺大同小异,装潢都很文艺。只是,不论店里店外、地上还是天空,都有一些共同的元素避无可避,却又久看不倦。

我是冬日到的丽江。对于一个从全国日照最少的城市--成都来的人而言,清透的阳光无疑是最惊艳的识别。在丽江待的几天,日日是好日,天天是晴天,我心底蓦地出现一个“所有的阳光”的意向,这几个字成了我对云南最深刻的记忆,因而最后把有关云南的文字全部归集于专辑《云南所有的阳光》里了。一年白日共4380个小时,丽江古城所处丽江坝年日照时数为2530小时。也就是说,丽江一年有近60%的时间能见到太阳,光能充足,年太阳辐射量每平方厘米为146.5千卡,为云南省最高值区。

也许是冬日的缘故,走在太阳底下,丝毫感觉不到晒。柔软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让人从心底生出屡屡说不出理由的倦慵。像恋人的眸光在身上柔软地抚慰,如猛虎俯身于花草上轻嗅芳菲,还不忘跟流水挤眉弄眼放电,那暧昧可嫉妒死了落花。你可以在“花有重开日,人无少年时”“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中沉沦,亦可于“门前流水尚能西”间振奋。在巷子任何地方,看见落单的人,坐着晒太阳就不足为奇了。独坐在巷子的墙根或屋檐下晒太阳的,年轻男子居多,如我这般形影相吊的女子甚少。女人大多若孔雀,在不同的旅拍店,租纱衣纱裙,化妆,在花间,摆着POSE,拍出一组又一组让人惊若天人的照片,无一不失真。

我自认为既非仁者,也非智者,偏偏对水有着不可名状的眷爱。丽江随处可见清澈的流水,深得我心。古城布局中以(象山,金虹山和狮子山)三山为屏、一川(玉泉水)相连,水系利用西、中、东三河穿城,说家家有流水毫无夸张之嫌。既有流水,自然有小桥相连。诚然,丽江古桥众多,仅仅玉河水系上,就有354座古桥,密度为每平方千米93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水系发达,古桥众多,不是江南,又宛如江南。难怪丽江古城有“山城之貌、水乡之容”的美誉。随处可闻流水旁若无人、夜以继日咕咚咕咚地流淌,仿佛时间“逝者如斯夫”。那缓缓流动的清泉,让人忍不住蹲下身子,捧一捧清玦的水,戏撒一番。

年少时,从教科书上已抽象地知悉云南的花卉享誉全国,但真正对云南的花有确凿的认知还是我成年之后。大学毕业之初,在社科院下属的一家文化公司工作。那时,公司的业务扩张到了云南。公司有意安排我到云南锻炼,然一个意外事件,让我留在了大本营。同事每每回成都,都会带干花回来当礼物。多年后,因热衷在城市万千楼宇中切割方寸之地修篱种菊,对花卉植物有了另一种感情。到了丽江,处处花开满架,更让我悲欣交集。尤其是那万千红紫和肥嘟嘟的多肉植物无处不在,云南简直就是多肉的天堂。店铺的墙上、屋顶、阶檐和空地,到处都是可人的多肉,像一群胖嘟嘟的小婴儿手无寸铁虏获了我,为其驻足。多肉随意而大气地生长在罐子里、木槽里、篮子里,完全不似自己花架上娇宠到令人无所适从的宝贝疙瘩。丽江很多餐厅外,店主花大力气打造的观景台,非常适合拍摄取景,千百盆多肉就是角儿。不论是否用餐,不论花多长时间摆拍,都没人干涉,那种舒服自在的氛围,让人沉溺。

领略云南天空的蓝,依然源于我们公司的业务范畴。那时,电子产品方兴未艾,还没现今这样普及和高端。我们公司制作的《云南经济大典》光盘,开篇是一个男人磁性的声音在背景音乐《月光下的凤尾竹》中娓娓响起:彩云之南——云南…….画面是令人心醉被它溺毙的蓝天,那惊鸿一瞥的蓝,多年来,在我心底再也不曾落幕。

那天,我从南门出发,行遍四方街,大水车,木府,十月文学馆,博物馆。古城千丝万缕的小巷牵绊着,无处不红尘,无处不烟火。我站在小巷,阳光清透地洒在木质建筑上,檐下吊篮里的花草,窗下木栅栏和台阶上的多肉,文艺、古朴又清寂。取景,不论镜头下的物什如何变换,布景只有一个:碧空。视野里,不时有穿羽绒服和纱裙的人走过,鞋跟或轻或重地叩击着角砾岩地面,由近及远,由远及近,孤单但永不孤独。我调动五识去感受十一月的丽江,只要仰首,便看见宝石蓝的天空。不是初见,却形若初见的惊心动魄。天空高远而广阔,蓝得格外澄澈,那一望无际的蓝哟,连云彩都羞于来照个影儿。我真怀疑这片土地得了上苍的恩宠,把世间所有的蓝悉数倾泻于此。想起庆山早期的文字“天空的蓝,是一种病”,不可救药!冷不防,在纤尘不染的蓝色里瞥见一轮淡淡的月华,像被大师兄拍了一下脑门儿唤了一声“呆子”之后,茅塞顿开“日月同辉”,“天光月影共徘徊”的景致呼之欲出,置身诗意与画意中,这可是我要的远方?一定是的。

下午四五点钟,回到客栈。

人困马乏,我躺在床上,枕着手臂,反刍这一天的经历。那感觉甚是缥缈,像极了年少时躺在草坪上,嚼着草根仰望天空,看似什么都入了目,却又很空洞。

那种漂浮感,让我临时取消了去泸沽湖的行程。我用三天时间待在丽江,反复扫荡,脚步复踏过每一个巷子。发现即便是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时间去,目光所及之处,依然可圈可点,这种游戏太让人乐此不疲。往后,你若去古城,踏过的脚印,总会有一个是我的重复。

盘点我的旅途,很少见到我拍摄夜景。几乎都是一个人的孤旅,因而鲜少夜行。在丽江,或许是它的柔软,让我丢盔弃甲。

那天,逛到古城千灯皆明时,又饿又乏,便找了一家腊排骨火锅店,在木格子窗前落座。点了腊排骨锅底的小火锅,配菜有腊排骨,西红柿,蔬菜和菌子等。到了云南,不能不尝一尝云腿,于是另点了一份云腿。丽江昼夜温差大,入夜后寒气袭人,为此,特意要了一小壶梅子酒。

铜火锅与火腿很快送上来。汤沸后,盛了一碗汤,我不敢吃香菜,放了点葱花。一碗热汤下去,心肺顿时暖了起来。火腿片切得很薄很薄,若窗户纸。这刀工甚是了得。吃过云腿月饼或见过云腿的人便知,火腿很硬,切得光生又薄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在沸腾的汤里涮十几秒便可吃,皮薄肉厚肥瘦适中,味道意想不到的鲜,入口化渣。我深信每一种独特的风味,必有它的成因。云南曲靖的宣威火腿亦不例外,气候使然。冬季光照充分,空气湿度较高,适合发酵。云腿的名气与浙江金华火腿并驾齐驱,但制作工艺却是不同的,云腿是在自然条件下风干和发酵的。第二天在云腿店,发现原来切云腿有专门的机械刀具。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人生吃火腿,据说能生吃的火腿至少是五年以上的老火腿。看来,读万卷书可怡情,书里获得的是前人的经验,最终还是需要行万里路去获得直接经验,才有铭心刻骨的感同身受。

将酒壶搁在炉火边,小口啜饮无意中温热的酒,在喉咙燃起微微的暖。我左手与右手碰杯,假设对面坐着一个可以同醉的人。

客栈老板是个丽江通。他推介的餐厅不论是氛围还是味道,都是我喜欢的风格。离开前一天下午,与客栈老板及他的朋友一起喝茶,他说你若要去酒吧坐坐,给我打电话,我侄姑娘跟朋友开了一家,报我的名字会打折扣。

我想起好些年前的一件事,敏从丽江回武汉,在成都转机。我们一起用晚餐时,她说去过锦里酒吧街了,跟丽江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莞尔一笑,所以人屈居其下,叫缩小版的小丽江嘛。酒吧街,是丽江一景。

出于安全考虑,我去得比较早。推开酒吧的门,里面尚无客人,只有酒吧工作人员正在为开档做准备。点了一支红酒,跟工作人员闲聊中,提及酒吧合伙人中的那位姑娘。我选了一个两面靠窗的角落入座,酒一会儿送上来,霓虹闪烁,我看见墙上一行触心的字,我想那是我到来的真正原因。十分钟后,乐队和驻唱到位,泡吧的人渐渐多起来。一个女孩子过来打招呼,她便是客栈老板的亲戚。之后送来一个果盘,特意说是赠送的,随后坐下来喝了一杯酒。不知是因为一首歌想起一个人还是因为一个人想起了一首歌,我点了《往后余生》。男歌手坐在麦克风前,手指轻抚琴弦,弹出干净的木吉他曲调。歌声像一种倾诉,让听者动容的是,感觉意念里的人就在左右。曲终,越来越多的客人上楼,开始有人来拼桌,我起身离坐,服务生为此不断致歉。其实,不关拼桌的事,只有孤独的人才会觉得夜太长昼太短,需要秉烛夜游。

走出酒吧,街头巷尾密集的酒吧、闪烁的霓虹、歌舞升平,让丽江的夜色变得异常迷离。酒吧街的欢腾才刚刚开始。若一生还有等待的人,大概会来这里。

许多人说,丽江是艳遇之都,是一个容易令人迷失的地方。坐在酒吧,除了听歌、喝酒,体验夜,我目中无人,因人在心中。我想,那种迷失是对现实的短暂失忆。

回程的航班是傍晚的,等于多出一个白天可以挥霍,珍贵的一天。

早晨,阳光洒满巷子,在客栈附近一家早餐档喝菜粥。用餐的人大多是游客,我和那几对年轻的情侣寡言少语,另两桌八位同路的中老年人,他们点餐、用餐时,用地道的重庆话交流。我早已过了攀亲带故的年龄,只默默地听着。

我走出早餐铺,在巷子里晃荡。要了解一个地方的生活水平,便去看看菜篮子。于是,我往农贸市场去。

去农贸市场,必经一个五金市场,那里能买到各种各样复古的门锁和门环。做旧的物件,让人想见古代厚重的木门,木门上光影浮动,只要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似乎就能把人带去另一个朝代。我看中一只黄铜香炉,小巧精致,质感沉甸甸的,有种静气。我爱不释手,善待一个人,就成全一个人。我把那只小香炉带了回来。

农贸市场很大,市场外的墙根下是菜农的天下。太阳照在他们的脸上,细微的纹路纤毫毕现。筐子里、篮子里、地上,青笋、红蒜、花椒、苹果散发出自然的清新,看着就有食欲,那是城里超级市场里精致的蔬菜不具备的。那般鲜活的现世,在购买的冲动面前,理性无用。

那一刻,想要一个厨房做几个小菜,在院子里摆一张小木桌,三俩好友,坐在太阳底下,喝一杯酒,以这样的方式作别。

那些只有在从前老家才能见到的东西,我买了些,提回客栈,请老板找了纸箱,打包快递。车马未动,粮草先行。

上楼收拾好行李,把箱子寄存在前台,老板说约了车送我去机场,便高枕无忧了。

出去吃午饭。选了一家法国餐厅。推门进去,店堂宽敞安静,情调雅致。只见远处靠窗转角的位置,有两位客人,轻声聊着什么,有法兰西人的优雅和教养。我在另一头的窗前坐下,脱下大衣,点餐。

餐厅的纱帘柔软,坠性极好,一条编织的带子束着。

喝着苏打水,看阳光在蓝色杯子的细水里跳跃。窗外是露台,露台上一把浅蓝色的椅子,绿植和鲜花不多不少,疏朗,明媚。

先上的黄桃芝士虾,再上的鹅肝。法国厨师的厨艺真是一流,鹅肝口感鲜嫩,口味甜蜜。味道让我本能地想起德芙巧克力那则经典的广告,咖啡色丝绸缎带飞扬,画面一个拥有精致容颜的女子,纤巧的指头捏着一颗巧克力正抵住唇齿,画外音“浪漫时光,纵享丝滑”。

最曼妙的是午后咖啡时光。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打开电脑开始工作。屏幕上的字从一个延伸到一行、一页……阳光从窗前走到桌子上进而走到我的身上……咖啡从满杯到半杯到残杯……我幡然醒悟,时间本是虚无的,摸不着亦看不见,能证明它存在的唯一途径便是自我在生命推进过程中所留下的印迹。

第一杯咖啡喝完,我站起身,看着木架上的红酒,感觉那一刻的光阴,柔软得未尝便醉。再次落座,我又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我把它放在对面,假设对面坐着一个友人。各自对着电脑写作,或者翻阅一本书,偶尔说两句话,甚至不用抬头看对方。这样就很好。

原来,叩开我心灵的门扉一直敞开着。它如此简单。

我在法国西餐厅静静待了一个下午,完美地收梢。

2020年12月23日于成都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