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唐雎不辱使命》
中小学阶段读书有模板。
首先归纳中心思想,通常是:本文通过……的叙述,歌颂了……精神,揭露了……的本质;
接着分析段落大意;
接着探讨修辞手法;
接着研究写作技巧……
当这些统一模板强加于文章后,本来很好的一篇文章突然就变得支离破碎,毫无文采。读书由此变得机械生硬,毫无乐趣。
语文教育之长期遭人腹诽,这绝对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可是你有没有发现,多年以后,回头再读那些曾让我们极度生厌的课文时,我们会发现别有一番风味?
如果说文章像座山,以前它就是山脚、山腰、山峰、山谷、山道互相颠倒杂糅的怪物,我们看山并不是山,那么现在我们终于回到了看山还是山的状态。
文章还是那篇文章,只因读书心态完全改变,文章就比原来好看多了,不是吗?
今天就让我们不带任何目的地重读一下中学课文《唐雎(jū)不辱使命》。先录入原文:
《唐雎不辱使命》原题为《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题目也就是文章的第一句话。此文出自《战国策魏策四》,也是《魏策》的最后一篇文章。按《战国策》排列顺序,意味着魏国至此已灭亡。
文章基本没有什么情节。讲的是秦王(也就是后来的秦始皇帝)灭了韩魏等国后,本想通过欺骗方式收了魏国附属的安陵国,就派人跟安陵国君“商量”,说要用大小相当于安陵国十倍大小的五百里地换取安陵国,岂料安陵君看出秦王的不怀好意,派大臣唐雎出使秦国婉拒秦王。唐雎和秦王经过一番唇枪舌剑,最终唐雎完胜。
秦王对前来谈判的唐雎说,韩魏这等大国都被我灭亡了,却单单保留了你们这安陵小国,只因你们国君是长者,我不忍灭之。现在我用五百里地来换你们的五十里地,你们竟然不答应,难道是看不起我吗?
唐雎对秦王说,安陵国面积虽小,然而是祖宗遗留下来的土地,我们只愿坚守这五十里地,不愿拿五十里换五百里,哪怕你用一千里地来换我们也不稀罕。
读到此处时,我们生出一个疑问:什么,拿十倍面积之地换你原来的弹丸小国,你竟然不肯?这安陵国君臣不会算帐吗?
先别忙下结论,我们先来看看这笔交易的内容:
安陵国在今河南鄢陵西北,面积“五十里”,意思是五十平方里,相当于现在一个乡镇那么大。小做小,但它却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
而秦王许的五百里地相当于半个县那么大。不过路程是远是近?土地是肥是瘦?人口是多是寡?最主要的是它到底是否真实存在?这些全都是未知数。
也就是说,所谓的五百里地其实只是一张空头支票而已。
问题明朗了,让我们打个比方,摆在安陵国君臣面前的其实是一道选择题:是保住手中的十万块钱,还是听从某个大师的指点将这十万钱块投入股市(当时是极度熊市),大师告诉你这十万块钱会变成一百万,但大师肯定不会告诉你这十万块钱有99%的可能会打水漂。
这是一道从古至今都适用的智商测试题和人性考量题!就看你有没有贪心,够不够理智。事实证明,安陵君作为小国之君,唐雎作为小国之臣,对于靠暴力与忽悠起家的秦王有着相当清醒的认识,他们不上当!
眼看韭菜割不成,忽悠大师秦王当然很生气,他直接以死威胁唐雎:你们到底换还是不换?不换就得死!
文章从这里开始就基本是秦王和唐雎的对话了。
秦王问:“你听说过天子发怒是怎样的吗?”此话一出,俨然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天子。
唐雎很淡定地说:“没听说过啊!”
秦王说:“天子要发起怒来,那就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你看,赤裸裸的威胁来了:要灭了你安陵国还不是举手之劳,弄死你个唐雎还不就像捏死个蚂蚁。
唐雎反问:“大王听说过平民百姓又是如何发怒的吗?”
秦王不屑冷笑道:“平民发怒啊?大不了披头散发光着脚,捧着脑袋撞地上!”
唐雎严肃地说:“大王只说对了一半!您说的只是庸人之怒罢了,至于平民中的侠士,他们发起怒来就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了!请允许我给您讲讲侠士发怒时是什么样的吧!”
于是唐雎讲了三个古代侠士的故事。
第一个:专诸刺王僚。专诸是伍子胥逃亡吴国时结识的侠士,王僚是当时的吴王。公子光欲行刺王僚,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王位,伍子胥就把专诸推荐给了他。后来专诸用藏在鱼中的剑(鱼肠剑)成功刺杀王僚,帮助公子光坐上了王位——也就是吴王阖闾。
据说专诸刺王僚之前发生了“彗星袭月”天象,意思是有颗过路的扫帚星把月亮轻轻扫了一下(怪不得月球上没有生命迹象啊)。
第二个:要离刺庆忌。吴王僚虽被杀,然其子庆忌尚在,成了吴王阖闾的心头之患。当时专诸已与吴王僚同归于尽,阖闾便访得另一侠士要离,请他刺杀庆忌。要离通过苦肉计接近庆忌并成功将他刺杀,为吴王除去了心腹大患。
据说在要离刺杀庆忌前发生了一件奇事:一只本应在天上飞的苍鹰突然飞入吴王宫殿,扑击翻滚,见谁啄谁。
第三个:聂政刺韩傀(guī)。聂政是韩国侠士,韩傀是韩国宰相。韩国大夫严仲子与韩傀有仇,就找到聂政请他帮忙行刺韩傀。聂政感于严仲子待己之恩,慨然答应。聂政在刺杀韩傀后亦自杀,为防姐姐聂莹认出自己,聂政在自杀前抠出眼珠,自毁其面。但聂莹还是认出了弟弟,不顾连坐之罪在弟弟尸身旁痛哭祭奠,最后自杀相随。姐弟俩留下了一段传奇悲壮的故事。
传说聂政刺杀韩傀前曾“白虹贯日”,也就是发生了白色长虹横穿太阳的奇异天象。
故事讲完了,唐雎接着说:“这三人都是平民中的侠士,当他们把胸中怒气发出来时,连天地都为之变色,产生了种种怪象。如今我将要追随这三位英雄,成为第四个!我要是发起怒来,虽说做不到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却绰绰有余了!到时恐怕全天下都要为我穿上孝服!”
说时迟那时快,话刚说完,唐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秦王身边,拔出他的佩剑,然后剑指秦王!
对待独夫民贼,很多时候讲道理算不上好办法,必要时一定得以暴制暴,这点唐雎是深有体会的。
让我们记住,在荆轲刺秦王之前,已经有个叫唐雎的人这样做过了!
秦王吓得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将身子挺直,变成“长跪”模样,向唐雎拱手作礼,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先生请坐……请坐!何必如此啊何必如此?”
眼看唐雎并没下一步行动,秦王惊魂稍定,说道:“寡人明白了,韩国、魏国虽然灭亡,可你们安陵小国至今尚存,就是因为有先生这样的人啊!”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
秦王说得对。扩而大之,中华民族之所以能生生不息,中华文化之所以能源远流长,不就是因为有太多唐雎这样的人吗?
不必问安陵国和唐雎以后的命运如何,单看这段口舌交锋,足以让我们荡气回肠了。